傅言骇得心一跳,迭声唤两下“二叔”,继而答他的话,“我在工作……”
眸光向下敛,不敢瞧上声源。
沈读良这样抱着她,叫她脸颊热得厉害,七分是发烧所致,三分则是臊的。
乖乖,久经恋爱沙场,也何曾有过这等待遇?跟八抬大轿似的稀罕。她于是将脸别过去,背向那条总是叨扰视线的领带,以及,它主人施与的低气压。
“有什么法条明文规定的,你们记者工作得躲着我?”
“又或者,躲着亲属?”
二叔在冷峻的声线中,陡然掺了些逗趣意味。
傅言不作声。
因为她开始畏惧他了。从小奶奶对她的教养便很严苛,尊长与小辈之间不可以逾矩,前几回唐突他,已经叫她歉仄了,唯恐后面再有个闪失,又对他重蹈覆辙。这是大不敬,亦有愧于奶奶的教诲。
再来,他们的初识是一场萍水相逢。
沈读良如何她不知晓,自个是完全蒙在鼓里地朝他情动了。可上一次去给爷爷奔讣,让她明白他早就清楚二人的关系。他是纵观全局的上帝视角,而她由主动转被动。
这是一种被愚弄后的荒唐感。
论起经事阅历,傅言到底无法和沈读良抗衡。
她的羽翼在他的城府面前,何足道哉?
他这个吟风弄月惯了的三世祖,藏掖着居心招惹、捉弄她……她越想越心悸。
寡言离神间,傅言不知沈读良正在打量她。
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正装,与打底的白衬衫跳色相配,短开襟的外套是单扣的,因挣扎的动静脱开了,露出纤腰一圈……膏药,抑或是补丁状的玩意儿。
沈读良掠去一眼,顿悟,那就是所谓的暖宝宝。
二叔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心里自忖:
嗯,蠢蠢的。
再去瞧那张无血色的脸,抱病使她丢了灵气,不生动,清清冷冷的。
沈读良托着一副轻骨头,带水珠的镜片朝向不知就里的丁杨。有随身应急药嘛?他问。
后者猛可摇头,他同沈正色,“言言出外勤,素来没那么讲究。”
听起来真是,了若指掌的语气。
……这算哪门子讲究?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沈读良蔑笑一声。衣裳这么单薄、冒雨出外勤,还眼空心大地不备应急药,活该发烧!
眼见怀里人越发的昏沉,他偏头问丁杨,“你们是在候会议结束?”
丁杨先不答,只把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那股子探究欲和敌意,真真让他恼火了。他不懂,自己的面相不该归于善类嘛?这一个个倒好,上赶着当他是修罗恶煞。
总之,索性亮明身份,“我是傅言二叔。”
丁杨面上一滞,打量起案前这个身量挺拔的男人。
多年来,他和傅言的情谊无间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对彼此都知根知底,大到家里几亩田,小到檐下几口人,皆是透明化的。从而他拎不清了,打哪边蹦出来一个二叔的?
面相还恁年轻。
二叔二叔,不该当和她爸年纪约仿嘛。
丁杨好险失言,二叔,您驻颜有术……一点不显老。
抹掉噜苏的胡思乱想,他盯住等得俨然有些不耐的沈读良。
“是的,言言做策划选了个题目,调查采访4G的利与弊。这不过河的遇上摆渡的,凑巧了嘛,碰上这次会议。可是会场有规矩在先,不接受媒体采访,所以我跟她打算埋伏在这,等散会了再冲锋。”
“不是你们台里分派的任务?”
“不是,算是她自请命的。”
沈读良若有所思地休声,掂了掂怀里人,同时闻得她因不适而发出的游丝般嘤咛。
他低头,半侧身子的浅灰都由雨浸深,没成想听见她抗议,“二叔,别晃我,脑仁都给你晃出去了。”
“……”二叔凉哼一声,“你有脑仁?”
不过待在这里总不是上上策。
左右张望后,他侧眸睨着丁杨,这个于他而言不太讨喜的小犊子,“我送她去我车上取暖。不出意外的话,会议得在两个多小时后结束。吹这么久的风也够她受的。”
丁杨迟迟未反应过来,待醒觉,沈读良已将人抱走,于澌澌雨帘下阔步而远,搂傅言肩头的那只手还调换了姿势,自成擎盖悬在她面前。
他倒吸口气。
嗯,好像终于领悟,为何自己这么多年近水楼台,都未先得月了。
*
由人搁进烘暖的车厢里。
傅言懵懂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四肢的舒泰,继而睁眼,才会上一双隐而不明的眸光。镜片上雨渍的缘故,她更瞧不清对方的眼神了。这份观感就类似于,在雨天倚窗而坐,隔雾状的玻璃觑人。
生病的时候惯喜欢矫情。
有人未能意会这份矫情。
他抱臂抵着车门歪站,目光向下投入她眼中,缓缓,用平淡的口吻问:“寻常吃头孢还是阿莫西林?”
失焦的视线凝定后,傅言才发现他只着一件衬衫,于是动弹了一下,晓得自己身上暖意的来源。她形容憨痴,低声说谢谢,然后答:“头孢。”
沈读良颔首,抬起手架住门沿,半晌后甩一句“在这等我”,旋即掷上门去。
乍清净下来,傅言回躺间感到昏得厉害。
日子特殊,那个人好像还魂或入梦了,时不时就来她的记忆里串场一下。
比方她如此躺在后座,都仿佛是孩提时期由他用安全座椅搁在车上,带去踏青、兜风,抑或到美琪剧院听戏。
她心里堵塞,胀闷的空虚,举起手想伸向驾驶座前,
追问那个幻想出来的背影:
你怎么舍得抛下我的?又或者一开始,你对这个家无爱了,为何不能及时止损?
缺憾有很多种。
可是牵涉到原生家庭,就会成为一生背负的疮痂。
正想着,车门洞开了。
傅言仰脸,无声落泪。来人捎带着蓊郁的雨气,怔了一下,问她是不是难受得紧。
她摇头,用骨子里的韧度拽自己坐起,与沈读良四目相接的瞬间开口,“二叔……你认识傅鹤汀嘛?”
很傻的问题。她问出来时就知道很傻。但她突然很想追溯一些与那人有关的事迹,哪怕是他衣服上的一丝褶皱,也能聊饱心空。
沈读良觑见她眼中的涟光,撂腿坐进车里,关门间去瞧她的神情。
想去找她哭的时候,那张脸是否会被情绪的波澜吞没,还是不会显山露水,隐忍地忧愁而已。
显然,她属于后者。
他正色同她,“是的,我认识你父亲。”
语音将落,面前人垂阖的眼睑就掉出一滴泪。
“那……你与他的交情?”
“还不错。”沈读良速答,并且由她的楚楚状惹出些作恶欲,从而一把箍住她下颌抬起来,一本正经地捉弄,“和人说话不要躲闪目光,囡囡,不然不礼貌。”
傅言受挫地缩了缩。
谢谢,她只是不想与人分享弱者面孔。
“我原籍还在傅家时,你父亲常来省亲,我们便是那时得识,并且款交成肺腑挚友的。”沈读良一面曼言解答,一面拆药盒取下适宜的剂量,收纳在掌心,丢个眼神示意她自行旋开矿泉水瓶。
后者被病毒拖垮了反射弧,迟迟才去动作,且怎么都使不上劲。
沈读良双肩一坍,随即意会她丢过来。
三两下旋开了盖,他浮浮唇角戏谑,“真是好没用。”
傅言不响,脸闹得更红。
随后。“水凉得很,进嘴里抿热了再吞。”说话间她的掌心落入几粒药,微微黏,并余留某人的体温。
她像口欲期由姆妈喂饭,学龄期由幼师教服药一般,来不得来、去不得去地依他所说吞了药。仰起的脖颈低回来,对上他眼尾噙着的笑意,既是促狭,又是无奈。
轻烟细雨下,傅言的脸颊终究红过了眼眶。
不多时,沈读良架着腿侧眸,唤回她的神识,“接着问我他有没有同我聊起过你。”
“……”傅言只好庸顿地学舌,“他有没有同你聊起过我。”
沈读良笑开,待面上笑容一丝丝收敛了,才答:“有。”
“傅言,你父亲不止一次同我提及你。甚至可以说,他几乎每次与我谈天,你都会是话题中的常造之客。虽然我无法代表他发言,但眼观耳听,可以确定的是,他心里有你,分量也不轻。”
这段话的真实度可不可考也难说。
可是傅言好似一下子开解了。有人把她从那些循环无端的思绪死结里拉出来,让她相信,她有过生父生母,不是所谓无根草。
她将瓶身拧得哗哗怪响。
垂首间,听人在上方出声,“我与他见过的最后一面,他嘱托我,将来他若有意外,请务必关照你。”沈读良把傅鹤汀的戏言粉饰成许诺,这决定近乎是他顷刻间做出来的,原因无他,不能再叫她继续哭了,否则车厢里要发洪涝。
傅言闻声,心里踏空了一级似的。
顿默几秒,眼泪反倒更凶。
喂……沈读良没法,心里编排她娇气包,手却矛盾地扽住她肩头带向自己。
这次车里备纸了,像冥冥中料到有这出。
他抽两张,轻重有致地去揩她的眼泪。“哭哭哭,傅囡囡上辈子绛珠草吗?得亏这里没人,给人看见了好大的洋相。”
傅言也觉难堪。
她躲掉他的手,还是一句谢谢,二叔把纸给我我自己来罢。
沈读良不依,她于是用言语让他分神。
“二叔你怎么还在这?不用返回会场嘛?”
他蓄势的手顿住,混不吝道:“我本来就是打酱油的。”
傅言“哦”了一声,带鼻音,软糯糯的腔调。
沈读良听得好笑,攥着纸在她面上抹两下,瞧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不过我虽然是打酱油的,”他风流云散地开口,“你需要采访对象,我可以勉为其难充当。”
小家伙双目先是蓦地一亮,再又暗下去。
她婉拒,“不了二叔,我不希望靠沾亲带故,减少职业上的难度。”类似于施舍,回头同仁都不齿。
沈读良听后许久不言声。
他有些意外了。既往他交过的那些女友中,从他这里投机取巧、拿便利的不在少数,他乐意给,对方食髓知味到好处,也半推半就。
或者不限于女人,哪怕是他备忘录里随挑一堆笔画,成为他人脉的那天起,关系便不会绝对单纯。
其实她还是不够经事。
那种破土而出的天真,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来的。
沈读良便道:“不算沾亲带故,就当是M&G也需要一个受访宣传的机会。”
岂料傅言仍是不开窍,断然否决,“你需要受访机会,下次再说。这次的选题我一开始就起了誓,必须独立完成,决不可走任何捷径。”
沈读良气得,想撬开她脑壳看看内容物那种。
真是个实心眼!冥顽不化得没治!
末了,大抵是药效显灵了,实心眼坐正后将西服外套递给他,说要回去。
沈读良无甚反应和表情,默然戳在门边,一道关卡叫你头大。
傅言皱紧眉头,放软语气告饶,“拜托了,二叔,我知道您好心,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罢。”
他朝她一打眼,鼻间出气,良久后才推开门下车,暂且先放她一马。
获释的傅言忙不迭便跑。
没几步又由人在身后喝住。
她回眸,沈读良将穿好的外套牵了牵,肃穆的颜色朝她道:
“和我说再见了吗?”
傅言踉跄,噎语,继而一脸受训貌地站直,
“谢谢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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