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祭完头七返家,瞧见傅言病恹恹的样子,焦得坐立难安。
还是老思想作祟。
她噜苏地自语,触霉头了,头七晚上我没碰见你爷爷,是不是太想你跟过来看你了呀。个宗桑,活的时候不长脑子,进棺材了还三分颜色开染坊,一点不识相。你想看孙女,哪个要你看,自作多情。这下好了吧,我囡囡平白倒你的灶。
老太太素来的毛病,一点小事动辄念叨三四天,叫街坊邻里都耳闻。
傅言彻底病垮,告假在家,她便将整条弄堂的门都敲开了,刨根问底关于孙女沾晦气的事。
病得莫名其妙,要请人作法嘛?我囡囡要强,一年到头都请不来几回假的呀。
如此云云,格外唬人。
傅言自己是笃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连咳带喘地劝奶奶,淋雨受寒的,吃药打针能好。
老太太深闭固拒,外加由人怂恿,坚持要请人跳大神。
这一点,还得数傅言舅母李荣娣是门清,于是联系半仙、议价定日子等事宜,一并交给她操持了。
半仙造访的前一晚,傅言再次发高烧。
老太太三更半夜守在床头照顾她。烧糊涂间,她与奶奶抵足谈心。灯下昏昏,窗外落雨,案前夜浓。
“奶奶,我晓得,您还是心魔住身了,对爷爷的夙怨要找个寄托点。可这件事老实讲真是我大意了,不能归咎在他身上的呀。”
老太太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说头七晚上供桌铺的灰都未留下鸡脚印。“饶是他死了,都不稀罕回来,就因为家里有我。这一下也遂他的愿了,和朱砂痣双宿双栖去罢。”
“可是囡囡,这疙瘩奶奶解不开呀,我究竟错在哪呢?我这辈子,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行得端做得正,可是在爱情上永远孤单,永远求而不得。”
我以为的终身大事,实则成了他人姻缘的祭品。
傅言只好告诉她,人一生能遇到的误会太多了,何劳都要解释。“女人自爱最重要,不消天天奢想他人的垂怜。”
您不必将嫁给他看得有多悲观,至少您因之得到了囡囡呀。
这么多年我都陪您走过来了,知疼着热,两颗心相偎相依,没有四处游走,一直安定。以后我还是会陪您的,活一百岁我就陪到一百岁。
就此一劝,老太太心头的怨憎会仿佛得到了些开解。
随后她朝傅言正色,如果有天你的最终归宿是婚姻,一定要有爱情的基础。
“不要让我的车轮碾到你身上。”
傅言同她笑,“那囡囡可控制不了,小时候看的话,‘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①不来我也没法。”
“那没事,来了就告诉奶奶,我帮你参谋。是不是良人,过来人一眼就知。”
关键是要对你好,她强调。
听雨打芭蕉伴春雷的声息,傅言就着手被奶奶紧握的姿势渐渐入睡。
还有句话没说给她。
“其实我是恐婚的,您说婚姻要有爱才长久,可我的父母恰是破题的反例。所以这些年我拼命工作,想在经济上独立,与人轧朋友不考虑婚配的事,就是因为恐婚已成了我的顽疾。”
假如某天有人能药到病除,那不管他对我好不好,我都会义无反顾走向我的命运。
*
该个晚上,傅言的梦属于沈读良。
梦里的见闻是他用手箍住她下颌,叫她直视他眼睛说话,倨傲的神色纤毫毕现。弄得她好不心虚,起床发现盗了一身冷汗。
随即便收到了某人的来信。
不容反驳的口吻透露,他上午要去亭林镇探望大太太,顺便接对方来市里玩几天,晚上会于沈大成做东设宴,叫她携奶奶一同出席。
傅言情绪不上不下,本能回应,“不了二叔,我是病毒携带者,怕传染你们败兴。”
那厢沉默几分钟,答道:“那么请你戴口罩。”
“……”
李荣娣是上午九点许将半仙带来的,一并来的还有她年方二八的女儿,陆琪琪。假使傅母还在世的话,陆琪琪得唤人一声姑母。
讲道理,多年来李荣娣随傅母娘家一众,四时八节地与傅家人并不友好。那头人很记仇,要不是你们傅鹤汀瞎搞名堂,至于叫傅言母亲抱恨终天嘛?还打肿脸充胖子抚养私生女,往伤口上撒盐的事,也就你个老太婆能做得出来。
傅老太太这头的脾气是,是呀你们说我儿子有错在先,可这廿几年的也没见你们给囡囡掏什么钱,姑娘养这么大,全是我老太婆在含辛茹苦,你们能记几等功?
如此往复,两头人面上和气,口蜜腹剑,私下暗度陈仓。
眼下李荣娣热心肠帮外甥女驱邪是假,来看热闹才是真。
她是顶旧式的家庭主妇,因为生活太无趣,故而喜欢听风就是雨。
半仙作法前照例有一顿布阵。这当口她就趁机嘴敞了,“囡囡轧了好几个朋友了,还没盘算婚配的事呀。我们家琪琪都提上日程了,中铁局的工程师。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这等亲事打灯笼都难找。”
陆琪琪也是精括,惯会附和。
母亲搭什么台她便唱什么戏,曾经文凭占了傅言下风,今日终于得以出头。“上海这样大,女人拢共还是分两类。一类如我,当婚年纪适时出嫁;另一类就是瞎逞强,拿工作与青春枯熬,熬到最后都掉价。”
她面相偏圆润,据说也是主贵的,虽然仅仅是小职员,可好歹钓到了凯子,傲得出门都螃蟹爬。
而傅言这些年风餐露宿,一直挺消瘦。当下病骨支离的,更称了她的心了。考了上外又怎样,到头来一样给人打工的呀,要死要活都嫁不出去。
嘴巴该缝,气得老太太抢下陆琪琪手里的苹果。
“你有出息有种,那就干脆别吃我买的东西,仔细糟践了你。”
转过头就面斥李荣娣,“你今天究竟是来帮我囡囡,还是成心来找茬的?如果是后者,还请你带令爱离开。我把囡囡带到大,不肖想荣华富贵,只希望她好好活着!你家找中铁局的工程师,我囡囡条件这么好,佳婿排着队根本不愁。”
没成想,语音一落碰上半仙布卦出签,他字斟句酌地知会老太太,“邪气我给驱干净了。但是你孙女情缘较浅,近几年媒娉或许坎坷。坚守下去,方能柳暗花明。”
一句话,说得李陆母女一笑,说得老太太一跳。
李荣娣道:“看看,还是那句俗话,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傅鹤汀当年脚踏两只船,这不恶报到了女儿头上嘛!”
哟,翻旧账了,可惜老太太心里也有一本,她掐腰回呛,“恶报恶报,那你讲讲,当初囡囡爸妈离世,别人来奔讣送礼金,你们陆家人不通气偷拿走六千是怎么个说法?做人有这么做的嘛!算不算偷?回头天打雷劈到不到你们头上?”
两方盎盂相击,僵持不下。
喉咙山响,弄堂里的过路客统统留步,侧耳听白戏。
陆琪琪护母心切,不过脑的思想溜过了嘴皮。
“你这个老太婆也是好毒!说话太怄人了。那六千不是我姑母该得的嘛?凭什么由你们姓傅的一家独占?噢我明白了,怨妇都逃不过蛇蝎心肠,没得老伴疼,所以看谁都不打正眼。你都半截入土,回头一把火成骨灰的人,还这么斤斤计较。”
“姑母都死十几年了,我寻思就是死个皇后,死个名妓,这旧算盘拨来拨去也没意思了。”
老太太闻言,先是木怔,继而猛地推搡陆琪琪。
“我去你个小赤佬,狗嘴里倒不出象牙来!”
后者始料未及,反应之后也来还手。
傅言起先尚且作壁上观,主要是身子骨没力,兼由三个女人一台戏闹得,颅内血潮嗡嗡响。
随后她瞧见老太太居了下风,挑牙料唇时侧脸的老年斑一颤一颤,便立刻柱着沙发扶手起身,厉声朝两人下逐客令。
“滚!”
傅言今天穿MK的波点裙,站稳时拽了拽裙摆。
毕竟姑娘家爱美,拿了饷钱涓滴成河,也会置办些体面行头。但陆琪琪看了很是眼红。
她不压嗓门地嘀咕,“瘦得像筷子一样,穿裙子可不刻意出乖露丑?长得一副妖精相,眼睛能吐蛇信子,等你过了三张色衰了,还往哪勾男人。”
岂料话未完,由怒不可遏的傅言赶出了门。
母女俩防不胜防。
小姑娘平时阿顺取容的,骂起架来蛮有两把刷子。什么请半仙跳大神,自己就是个精怪,下作的小贱货。
越骂越难听。
傅言到院子里经太阳一暴晒,精魂回窍,骨血倒涌,旋即抄起喷灌草坪的水枪,拧开阀口便朝两人“利刃出击”。
“你们滚不滚?不滚我浇死你们!给我记好了,欺负我奶奶就是把刀子下向我!”
什么忍人之所不能忍。
她此刻只晓得,不必要的牺牲自我就是很圣母的事。
春寒料峭天,李陆母女被淋得漉漉透湿,嘴巴也似上了发条,跑两步骇叫几声,频频回头躲避穷追不舍的水枪。
那厢翟斯佑把车开到弄堂的右手口,后座靠着沈读良和大太太。
指望傅言倒屣而迎他们,不曾想指望来一个撒了欢儿的“穆桂英”,青天白日下枪打两只落水狗。
大太太开了眼,拎住沈读良的衣袖,指着窗外,“舟儿啊,我没眼花吧?那可是囡囡呀?”
沈读良瞥去一眼,别具意味道:“那是只白佩蒂。”
大太太疑惑不解。
白佩蒂是什么~
翟斯佑幽幽朝后座老板丢个眼神,嗯~白佩蒂,《101忠狗》里的斑点狗。某人真是童心不泯。
“还往前开嘛?”
“再等等。”童心不泯的人下令,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
不多时,沈读良面前的璃窗掼上了一束水花,他才反射性一滞,继而降下边窗,斜着眼尾睨向车畔仍在气焰上的“白佩蒂”,目光先去她因发烧而异样红的巴掌脸,再去她刘海上掀的光饱额头。小家伙灵气苏醒了,格外生动。
缓缓,他不着边际地开口,“索性把全车都给洗了。”
傅言方始因声回神,立即转身面冲车窗。
太丢面了她觉得。
嘴巴不是嘴,手脚也不听使唤。
她说对不起,二叔,我这算误伤。毕恭毕敬的口吻。
沈读良哼一声,问:“你感冒好了哈,龙马精神的。”
傅言摇头,复点头,总之手足无措。
小侄女没眼力见,二叔便点拨她,“我都到巷口了,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愣然许久,痴痴地退后两步,“唔……我挡你的道了嘛?”
“……”
翟斯佑在前方旁观这隔窗battle。
一个榆木不开窍,一个过度开了蒙。
他无由于心里笑了一声,
哈哈,沈总最近可能癖爱……
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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