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娣携女仓皇北顾,丢盔弃甲直跑到弄堂尽头。
才敢顿步歇口气。
陆琪琪老远望见卡宴下来沈读良,他与傅言相视而谈,见巴眼作怪,朝母亲奚落,“快看妖精又在勾男人了!”
衣服湿到熨帖在皮肤上,难受得不行,李荣娣到女儿耳坠上撒气。
揪住她耳朵便道:“看看看,看个屁!你男人的卡宴呢?我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跟这小贱货谁是驴子谁是马,不还得看你嘛,听见没有?”
陆琪琪偶尔会烦透母亲的刻薄。
趟过更年期的河,反倒自宽处往尖处走,心胸愈来愈狭隘。什么养父母、教儿曹,天伦上的快活根本满足不了她,尽觅闲气闲愁。
其实追根溯源,还是不幸的夫妻生活使然。她口里骂傅鹤汀的“骑两头马,吃两头茶”,换到她丈夫头上也适用。
可是李荣娣学不来傅母最起码的气节。
就这么表面相敬如宾,实际上如隔参商隐忍了好些年。她受气受到了眼核。
大抵各人有各命。
有些婚姻是理想国,而有些注定是生关死劫,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熬得畸形。
就如同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面子上李荣娣是逊于傅家祖孙了。
棋术里头,她这着走棋叫“困毙”。然而她并不愿赌服输。
迄今为止,傅言在她这里留下的固有印象都是,彼弃我取、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老太太把她教得低眉顺眼的,你打一下绝不会打回来。好话叫乖,歹话则是“好欺侮”。结果呢,异乎寻常了,吉娃娃也有咬人的一天。
无毒不丈夫。
李荣娣腹诽,行,回头老娘再找你算账。
掉过身子瞄瞄女儿潮透的一步裙,她厉声发话,“那小贱货穿的什么牌子,你也给买一件!我告诉你,做人面子里子都不许输。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
*
连日雨洗过天空,所以日头尤其毒。
傅言将贵客迎到院子里的功夫,后颈上就起了层密密的汗。老太太在屋头隔道纱门出声,“乖囡,谁来啦?”
话音将落,沈读良定格在她后颈鳞光的目光无痕错开,投向她面上。
“乖囡”二字,在他口齿间无声萦绕,竟如茶茗入口回甘。
后者还是副昏蒙讷然的模样,把裙摆沾水的那一绺撮起来挤水,淋淋的水向下糟蹋了帆布鞋。她似脊柱中安了弹簧,立时蹦开。
此番举动叫沈读良闲闲失笑,双手抄着兜,站在阶下仍高过她半个头。
像步花荫时,偶遇她这只蛱蝶。
“好笑嘛?”
面前人回神,作正经貌,“太好笑了。”
她遂吃瘪状,白眼一翻,拨转身子兀自入了里。
傅奶奶前脚送走了半仙,心思尚因他那句预言七上八下,后脚在门口接到客人。
笑迎大太太,但无甚好脸色给沈读良。
她是要身体力行地警醒他,隔阂永远在,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拿正眼瞧你。
饶是如此,礼数该周全。
算纾尊降贵,请沈读良随大太太一道进厅室,热茶一式两份,分予二人。两老比肩挨在一起,如隔三秋般相谈甚欢。聊的主要是家务事,譬如玳晴儿子辞职,下家该往哪处寄足……亦或是,靠后门空投到哪家。
“你帮我疏通疏通关节,毕竟你算市里的土著了呀,广结善缘的,逢山开路是分分钟的事。”
傅奶奶似笑非笑,有些惧怕帮忙接济的活儿,“你太高估我的本事了,说难听点我只是个老透了的包租婆,收房租的事我干得来,可不代表我就是上海的地头龙。”
沈读良偎在沙发一隅,单手执杯默默品啜。
他听得已然很分明。大太太明面儿向傅奶奶排忧,实则话是讲给他听的。但凡脑回路好使的,谁会想到巴望一个不拿印把子的老太婆接济。
于是杯口于指间转两圈,他不动声色记下话,顺带着,上心了对话中的另一条信息。
白雾好似浮云弥望间,那头下楼梯的声响共振了空气。
沈读良仰首去望,傅言三脚两步跳下阶,换了一身背带裤加卫衣。眉目是顶清明的,只是发烧火气旺,嘴周燎蜕一层皮,怪煞风景。
二叔瞧着,还是很想笑。
嗯,自从遇上某人,他的笑点日落千丈。
好难顶。
傅奶奶眼见孙女下楼,三催四请,要她进厨房炸点春卷招徕客人。
民情土俗,龙头节前后,上海人管吃春卷叫“咬龙鳞”。
傅言囫囵应下了,心底略感不情不愿,趿着步子折向厨房。
她拿乔的是,哇凭什么要我一个病号侍奉大爷,是皇亲国戚还是玉叶金柯啊!菡姐进了门,都没资格吃我亲自下厨的春卷。
就此开了小差,热油时灼到了手。
傅言痛心疾首,太市侩了,生意人思想果真要不得。她于是倾身去关小火力,从而也就不提防……
由身后挨近的人声骇了一跳。
骇得她转身,失惊打怪间呼他大名解气,
“册那!沈读良!你要吓死我嘛?”
肇事者悠哉悠哉,逍遥浮浮唇,笑她是鼠大的胆儿。
“那还不因为你是黄鼬呀~”
沈读良微微一掀眉,打趣说吓一吓能退烧,兴许比跳大神管用。
傅言拿筷尖捣捣油面起伏的春卷,背向他受挫的形容。
简直了,真的什么也瞒不住他。
傅家的厨房是传统中式,早年装潢时老太太全权打理的,要最中国化的晨炊夜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给孙女营造的家庭氛围,从细枝末节上复刻稀松平常的三口之家。
流里台上有边窗朝弄堂别开,时不时渗入“老阿妈剪花样,外国人磨剪刀”一类的叫卖声,抑或是,此刻楼下无线电里的苏白评弹。
小红娘递筒西厢去,
东阁筵开为压惊~
俏皮的三弦琤琤作响,傅言给春卷翻面儿,心情突然好转,无由跟调接了几声。
她侧身打开橱门找空碗,因而将光致的、碎发统统夹在前颅的额头朝向沈读良。后者只是下意识,又或者仍是作恶欲起,即时抬手贴了上去。
美其名曰,他权作体温计,试试她还烧不烧。
四目对牢间,那头锅里的沸油窸窣暴鸣。
像迸开细小火花,俱实到贴靠的体肤上。
不一时,傅言忙不迭撤后,惶惶的双眼无处安放,索性跌向他胸前的领带纹理。咫尺之隔,她能嗅见他身上的香水味,和隐约的淡巴菰气。
她极低的声气提醒,僭越了……二叔。奶奶就在外头呢。
不声不响,沈读良垂眸目视她逐格逐寸,转瞬间红了通体的耳背。
他不接言,其实心中有些懊恼。
又来了,这种躲着他的伎俩。实心眼有时候真的很不灵光!
那头评弹犹自唱:
特请你有恩有义心中客,
回避了无是无非廊下僧。
相公啊,想你恭敬不如从命好!
*
因为来得早,以是宴会就提前了,挪到中午进行。
在上海也算前后开门,绿灯长明,沈读良熟识好几家上档次的酒楼,沈大成亦在其一。早些年坊间还有传闻,毕竟姓氏一致,谣传沈大成有他参股。
某人鄙薄的口吻辟谣,过了时的排挡,我昏头了才去投资。钱是那么好糟践的吗?
翟斯佑闻言os:大爷大爷,论精谁能精得过你。
眼下,他送人抵步,请缨将车泊到车库,自己找个凉快地儿静候散席。
沈读良等女眷都下了车,打理领带间朝他侧眼凝眸,傲慢之中,又带点矛盾的欲语还休。
翟斯佑心领神会,给他台阶下,您有话就说呀,搞这套小娘子做派作甚?
“读安的门面敲定了?”矫揉良久,终于肯开口。
“还没。”
闻言人又是一阵缄默,大气不出,似独自在玩谁先说话谁傻缺的游戏。
翟斯佑注视老板袖口的纽子无辜受他造作,耐心被耗尽,“您究竟想说什么!”
缓缓抬起眼睑,沈读良格外骄矜不磊落地接话,“多带他到武康路转转。”
随即边门被推开,人到了车外,又三步两顾地逗留。
终究,未完的话得以圆满,
“最好赁老太太名下的房产。”
话完骄横地扬长而去。
翟斯佑的额角抽搐不止……特么说话喘气就算,至于喘恁长的时间嘛!
那厢开席传肴,八仙桌上陈满了本帮沪菜。
沪式红烧肉、四喜烤麸、白斩鸡,列举不尽。大太太浑似初入大观园,调羹无处落,对着满汉全席无从下箸。
大抵消费能力,直观配对一个人的资本水准。
她赞不绝口,舟儿真的好有出息!
迭三迭四夸几番,又改口关照起他的亲事。
好马配好鞍,上乘身家怎的三十有八还未娶?
大太太同他正色,“要是找不着得意良人,我会寸步帮你留心,说媒这件事,我到底老本行。”
说话间,傅言正用箸尖剥剔烧麦的面皮。
打小穷讲究,吃馄饨、烧麦素来不吃皮。好像很刁蛮,她承认,并且感觉今朝这皮尤其难蜕离。
沈读良笑而不语,白袖口挨紧了米黄瓷碗,指尖于碗壁间或叩一下。
的的作响。
好似更漏计时的声音,又似人吐纳呼吸的节拍。
傅奶奶乘虚插嘴,其实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她假出主意,告诉沈读良,囡囡舅母家有两个女儿,出落得窈窕娉婷,业已到适婚的岁数。傅言闻声嫌她小家子气了,可惜又怕过度干涉,显得好像很在意。
三人枯坐间,话题中央人终归开口。
稍显混不吝,儿戏般的轻佻口吻,“其实舟儿这些年不是一直的光杆司令。”
尾音一落,傅言瞬间剔开了烧麦皮。
她抬头,刻意行云流水忽略了上首的人影。
可他仿佛是风,晃于她眸角的每处缝隙。
继而出声,不知说给谁听,
“随缘随命,结婚也是迟早的事,您请放心。”
*
宴罢,大太太主张上傅家暂歇几日,傅奶奶有意嫌隙沈读良的车,于是佯说要领大太太去逛城隍庙,临街拦下一辆出租便要走。
三头牛都拉不回。
不过走前有一事嘱咐傅言办妥。
听大太太讲的,这小鬼头最后还是将礼金强赠下了,她虽然金口不开数额究竟多少,但傅奶奶用胳肢窝想也晓得,必定不菲。
她便知会孙女,上沈大成糕点房多挑几样回礼,拣最贵的买。不能叫人家平白看不起。
傅言得令照做,可是总觉得怪怪的。
秀才人情纸半张啊,这点薄礼能抵人礼金几成?无妨,左右贵人多忘事,没准他摆阔得很,包多少钱眼都不带眨的。
就此,买了些青团条头糕一类,包裹稳当时傅言朝封口觑一眼,暗喟糖分碳水都爆表。
她为了身材不敢贪嘴,不过倒也惊蛰了她腹内的馋虫。
买完了,傅言走到树阴下叩落副驾驶边窗。
树冠遮去半边天,从而厢里黑洞洞的,沈读良的身量与叶缝滤下的朦胧光影,与香烟星火融为一体。她注视几秒,深明此人的行事风格,故而主动开门入里,双手捧礼盒相赠。
天色乱翻页,顷刻间山雨欲来,远处滚滚闷雷碾压地境。
有人用拿烟的手扫除了他们之间的格挡,纸袋被无情掷向了中控台。
傅言由烟气冲醒鼻息间,本能地抬手去覆那双挨近的眼睛。
她似娇似嗔,“二叔,你不要这样看我。”声气抖得尤其厉害。
力道无控制,未卜误贴上他额头。
傅言心如擂鼓,与雷声共鸣,倏然闻得沈读良的轻笑,声带嗡声如在耳畔。“僭越了。”他如是说。
另一头,翟斯佑约于十分钟前收到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
半小时后再过来。
翟将视线移开屏幕向空荡的咖啡杯底……
Fuck,这玩意儿利尿的,到底还要他续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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