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读良送的耳机是Marshall一代,蓝牙头戴式的。
倒也不算发烧友,只是原先在国外接触过皮毛,家置的也是同品牌的音箱。手工皮革外观、镀金格纹的吉他导线接头,赋予它别具一格的摇滚复古风。
于中规中矩里,带几分叛逆。这是他选赠傅言的原因。
从前他讨女人欢心,饰品妆具都送过。
送耳机实属头一遭。
翟斯佑帮买时还多嘴,觉得像给小鬼头买玩具,只不过是乐高滑板一类的高级玩具。他预言沈绝对会收获送易叙女儿芭比娃娃般的反馈。后者叫他滚。
果不其然。
坐在副驾驶的收礼者,夸张不掩地赞评,“酷毙!”
沈读良闲闲失笑,问她当日与丁杨庆生,对方送了什么。他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溜过嘴皮才自省有些八卦。
傅言朝音响口点点,答他,“送的千嬅小姐的专辑。”
“他倒是挺了解你的,”有人促狭,“送礼送得这样阿其所好,看得出来,很用心了。”古里古怪的口吻,像在捉弄她,更像在揶揄那个所谓“挺了解”她的人。
姑娘没吃心,“还好,您也挺用心的。”
当晚她那句“早想换耳机”分明只是随口,岂料他还记挂了。将才他拿出耳机盒的一瞬,她说不好是什么情绪,旁人也不会清楚,惊喜、欣忭、无所适从,统统复刻了他为自己升舱时的感官。
但傅言隐藏得极好。
又或者因为身份有碍,除了当成长辈对下的关怀,多的她不敢妄想。
夜色的尾章终究结束,换日光静谧地朝上空抵达。
沈读良也一并静谧下去,侧脸五官立体,刀裁似的,于晨光中朦胧。
哎呀。一旦他不接茬,傅言多少就会心慌。
紧搂耳机盒与塑料袋,她侧首戚戚地问,您又生气了?
沈读良蹙眉,偏头反问:“你眼中的我就是那么爱生气嘛?”
小家伙神色正经,点头承认。岂但爱生气,而且气得都莫名所以。她于是斗胆,“二叔在公司里头,员工是不是都怕惨了您?”
他鼻腔逸出一声哼,“是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魔头一个窟。”
说着目光斜向她怀里,停顿片刻,戴腕表的手忽而朝她而来。
傅言本能向边窗歪斜,面含惧色,“干嘛?”
瞧着她诚惶诚恐的鼠样,沈读良好笑,迅速抢救出她怀内的橘子,掷到中控台上,“挤烂了都快。你是爱上当长工了吗?我的衣服都不够你洗的。”
她吃瘪地抿唇,恨他一眼。
因这一句唤醒了记忆,傅言滴溜眸珠,问他西服上的油渍有无洗掉。上回小插曲之后,她向奶奶无心提及,后者听完便动气了,怪她毛手毛脚,更狠狠下了一句,“你以后离他远点,不许与他有人情账。人情账拎得清嘛?就是不要上他跟前矮了尊严。像奶奶与他们家的门面租借就不算,是钱货两讫的生意。当然啦,最好最好,不跟他来往!”
傅言权当左耳进右耳冒了。
这回也是,他来接她的事没叫奶奶知晓。仿佛潜意识清楚在行偷盗之事,所以十分鬼祟心虚。像她儿时悄悄吃奶奶鄙薄的“垃圾食品”,偷腥前后都得战战兢兢。
沈读良没所谓地浮浮眉,骇她,“洗不掉的话,傅囡囡要照价赔偿吗?”
“在承担范围内,我……可以赔。”
“那估计得超。”
傅言没辙,视线垂向耳机盒。
机场高速的车况尚好,因而沈读良的驾风格外闲散,掠一眼前路,目光浮云带水淌到她头顶。
他在等她的答案,也在注意她耳尖的皮肤色泽。
“没事!您报个价,我赔。”
啧啧,真真是壮士扼腕的口吻。
沈读良恣意地笑半声,“洗掉了其实。”
她形容窘迫,“……那您还卖好大一关子。”
他没言声,总不能直说,他癖好看她气鼓鼓的,抑或是受挫的嘴脸,而且假如是他怂恿出来的,则更好。
阒静中,她再度发气的表情,镀了层晨曦,分外通真达灵。
*
快进市区时,傅言的呵欠简直刹不住车,就差知会开车的人,信手找个路口把自己丢外头,她要就地躺下补眠。
偏生他不让她遂愿,伸手到她眼前晃醒她,随后下令,“陪我吃顿早餐。”
傅言懵懂,双目还泛水花,“上哪儿吃?”
“就吃你讲过的,四大金刚。”
沈读良到底矜贵人,后四个字由他念出来,别扭且诡异。
听得她当即云里雾里,说现下的上海那种早点小摊头都很难找了,得拐弯抹角到衖堂里去。她忽而拿捏起家长的口吻,叫小孩不要说风就是雨,“不是想吃就能吃着的。”
没成想,沈读良一脸油盐不进,“我不管。”
会上她诚恳的目光,他极其严肃的口吻,“我不管,清儿八早不睡觉来接你,我一定要吃到。”
*
终究,傅言还是臣服了。
像捱不过小孩的三求四告,死活要买糖,她没辙。比她生生大一轮的人,作起怪来也是那么的肆意稚气。
作怪归作怪,终究还是他受罪。
傅言凭印象指路到蓬莱路一带的衖堂,九曲回肠的巷道别说是四轮车,就是三轮的也要犯难。饶是沈读良驾龄十年,也开得束手束脚。
何况卡宴进这里,好比阳春入草莽。两旁的路人纷纷驻足打量,甚而有老嬢嬢于一旁拍地毯,扬起的灰尘直接扑到车里来。
有人的脸色不大能看。
傅言忍笑,“是您非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继而学舌,“我不管!我一定要吃到。”
沈读良朝她斜眼,想恫吓她闭嘴,忖一忖还是作罢了。
干脆随找个地方泊停,叼根烟下车,抄兜尾随傅言往里走。他身高腿长的,没一会就错身超车,所以走一段停半晌,也不噜苏,笔挺着后背等她。然而这已经极具威慑力,傅言只敢不声不响将视线怼在他背上。
不多时,路边悠扬过两声叫卖,似空灵似浓厚。
“有什么旧货卖嘛?有什么坏的橡皮套修嘛?”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大抵某人对此类粗茶淡饭,乃至些许陋劣的烟火气见识得也少。
因而闻声抛回了视线,冷不丁就与姑娘饱含怨恨的眼神短兵相接。
“你再那样看我试试。”
傅言心想,“试试就试试。”
假的。他这一骇,她果真收敛了。
其实她自个也是愉快的,长久没吃过四大金刚了,上海市容管制后,这些摊头就好似沉船溺于童年里,踪影越来越稀少。
两人一面走,一面若即若离。
在一处拢共才支了两副桌凳,还是露天的摊头前留步。
老板操一口正宗苏白,把着长筷为油条翻面,六点半的日光如碎金翻腾在油锅里。他缓缓抬头,瞧上明显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沈读良,问要吃什么。
后者手不离兜,正待开口,傅言急言抢上,“大饼、油条、咸浆,一样两份。”
随后偏头问他,“粢饭团要伐?”
沈读良不咸不淡答随便,顺口叫老板将其中一碗咸浆换甜口。
好家伙,她没听错,他用吴语毫无障碍。
于是傅言拿问他,“您明明都听得懂,也会讲的呀,为什么昨晚还要装不懂?”
“我乐意。”
“……”
二人落座后,傅言拽两张纸擦桌面的功夫,点的东西已然齐活。
她极卖力,生怕有丁点油渍去败他的兴,风仪上乘的人和粗野气水火不容,这是她的成见。未卜他根本没讲究,衬衫袖口卷了两道,就在筷筒里拣了两双。
一双递给她,盯住她时眼底有作弄。
傅言瞧上对面人的豆浆,尤为认真地告诉他,其实老上海还属咸浆最有味,不加紫菜只加榨菜,汤底有微醋,多虾米,再以碎油条与辣油酱油为辅。“味道老嗲各!”
沈读良估她胃口不浅,抑或是真饿了,皱眉叮嘱,“吃慢点,噎着了我不带管的。”
她很实在,说自己每天只有早餐能造次,中晚餐都要约束胃口。
“为什么?”
“为了……保持身材,回头好上镜。”
沈读良停箸,捞起视线到她面上,看着她嘴唇的油光,“哦,所以上回那些沈大成的糕点,都是因为你自己偏食所以给我咯?”
她真喊冤无门,“不是,青天可鉴,那一袋就是送您吃的!”
说着,顺势拿他碗里的甜浆作证。
“您根底里还是嗜甜的,我那袋送得也没错呀。”
沈读良不响,眉眼闲闲垂回碗中。
他并非嗜甜,是空腹忌食重油重荤。胃病是回京后得的,由南迁北一下子水土不服了,便反映到生理机制上。好巧不巧,继母偏偏嗜辣,非亲生哪有疼惜的道理,他只好抵着适应。也是犟牛筋,老爷子关照吃不吃得惯,他从未据实相告。
为什么,他自己清楚,继母一双精刮眼成天钉在他身上。
该逞强的不愿服软。
就如他勤恳求学,比过了不成气候的姊妹,秘而不泄地闷声发大财。往后的日夜,这也是他行事的圭臬。
话匣子打开了关不住。谈及家事,傅言无心说起亡母带自己来吃早点的往事。
说从前的旧屋右手边就是一条衖堂,有最地道的市井气。在上海,部分人住天堂,部分人辗转在生活的车轮下。但衖堂生活的清福,并非那些住公馆的骄子所能领略。
当夜心与市声稍沉,衖堂转入静态,有悠扬有致的梆子声打窗脚下过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惬意得难以言喻。
“现在少了,都随老城厢一起远去了。”
沈读良看着她聊起这段往事时倾泻的畅怀感,觉得好新鲜。
傅大小姐平时再热络再外向,话起家事,丧气可是说来就来的。他领教过几回了,眼泪能泡饭。
于是抽出两张纸递过去。
姑娘不解,“作甚?我有纸的。”
“以备万一。”
“……”
搅了搅碗中的碎末,傅言正经地回他,她眼下没有哭的欲望,而且再怎样都不该着他跟前挥泪。
“为什么?”面前人索性用那两张纸拭眼镜。
她想想,到底没作声,担心戳到他身世的痛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①
各自无言间,沈读良戴回眼镜,继而心照不宣地答她,
“家务事上以退为进,但也不是叫你任人捏扁搓圆,该冒进就冒进。譬如上回我撞见的,你就做得很好。其实你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偏偏到了职场就轴。老板都看人下菜碟,你越表现得能者多劳,回头人越盯着你压榨。何必呢?学机灵点,机灵晓得嘛?”
他点点太阳穴,“比如我好歹是上海的米养大的人,一点吴语都听不懂?”
傅言被噎得,一句不发地埋首到碗口。
又时而抬眼窥探他的神色,好像期待他能给个台阶下。
没一时,台阶来了。摊头老板递的。
他盯住沈读良握饼的手势,看不惯,先生呀,大饼不是这样吃的。
傅言闻声仰首,不禁失笑,指点他应当拿抹芝麻的那面裹油条。
是,她终于遇着他吃钉子了。
某人看似漫不经心,还是一句“我乐意”打发她……
过后回了车上,秋后算账。
开场白是“教你抽烟”,当即由烟盒中抽出一根给她,望着她迟疑地衔进嘴里,他半打趣半说教地提点,“一会儿我点着时,你就吸气,这叫助燃,懂嘛?”
傅言讷讷地颔首。
晨光似风烛吹火,飘飘拂进车里。
缓缓,有人举着火机挨到她眼前,防风盖一打,火苗还没燃着烟,先燃着他目中的笑意。
明晃晃的促狭,诱她破戒的蛊惑感。
傅言走神,忘了吸气。
一口烟饱饱地闷在嘴里,呛得她铺天盖地猛咳。
于烟幕中,沈读良开怀地笑,就着她手指拿回烟……
含进了自己口中。
瞬间,失火的不是烟,是她的脸颊与颅脑。
“二叔。”她浑然未觉在讲什么。
“嗯。”
“不太好抽我觉得……下回不学了。”
半晌,那厢一声轻淡的“哦”,咬着烟发动车。
傅言眯条眼缝去看,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烟,嵌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间。
*
回台里之前,傅言先返了趟家换衣服。
在门面口碰见回巢没几天,又被陈宜室赶来的沈读安。生怕肥水流到沈读良田里,叫他务必捷足先登,什么装潢、办执照刻章、立基本户,最好不要老大插手。
陈宜室嘱咐他,你就这一场翻身仗的机会,打好了让爷爷对你刮目相看。
故而情不情愿,沈读安还是领命了。
眼下他朝半掩的卷闸门外一瞥,好巧不巧觑见了傅言,忙高声喊住她,眼睁睁对方由生动转为漠然。看得出来,人是假清冷。
沈读安晃悠出门外,寒暄着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姑娘自持,不与他对视,但嘴上还得讲礼。答她记得他,“您是二叔的三弟。”
沈读安不悦,“加恁些个定语干嘛?干脆叫我三叔得了。”
话是调侃,也是逗趣。
傅言没作声,冷酷到底。
眼前人假正经的口吻,“后来我才听翟秘书说的,当晚是我醉后失态,错打了电话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挂心。”
她毫无机心地脱口,“Vivian那个?”
闻言人舒舒筋骨,潦草点头,又问她,你认识嘛?就是我老大那个前女友。长得好像杜鹃的。
你要是认识的话,晓不晓得他们现在如何?
这厮豌豆射手似的吐一车皮话,傅言错开他就走。
沈读安无赖跟上,嘴里婆妈不歇,“是分还是和啊?我觉得是和,不存在空窗这么久,此间必有蹊跷。”
傅言被他穷追不舍,当即一个抹身,高声回戗,
“那你去问他呀!我怎么晓得!”
话完负气而去。
是,她生气了!
像有人一样,生的莫名所以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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