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言大学选修文学鉴赏时,记得老师讲过,学文的人,通病就是喜欢游思妄想。
因为一语击心,她至今都没忘掉这句话。
其实论起心事重,傅家姊妹较了个十成十。只不过大的韧度强些,幺的那个还逗留在百无禁忌的年岁。
在理性的民主上,后者仍是奴隶;
前者就快进化为地主,但偶尔也会类似眼下,一夜回到改开前。
傅言拾掇“妥当”冲出卧房,奶奶望向她脚腕,说了一嘴,她才醒悟换的袜子混色了。
BF风的牛仔裤腿下,一溜蓝,一溜黄。
将晾过的笋干从篾篓子里倒出来,老太太终于朝她分心,“脑袋瓜装的什么?袜子都能穿错的。”
时间紧迫,傅言干脆说是故意的,“现下作兴撞色的,洋气!”
可不呢么,蓝配黄也不突兀。
突兀的是她心头扦格的情绪。Vivian,她简直要谢天谢地,当初择英文名时与它擦肩而过。
栖栖遑遑地跑到玄关,傅言正要推门,老太太又端来豆浆留停她。
“喝掉再走。”她一双慈眉善目,任谁都难以回绝。
“甜的咸的?”
“噢哟,上哪有功夫给你弄咸浆的。”
傅言于门把上的手立时冻结,难免哀怨地回,“不喝了,我好饱一个。”
到底眼皮底下养大的,老太太很快戳穿,问她,那这要是咸浆呢?你就喝咯。又在作什么怪呀?
傅言没作声,总不能将实情告之。
回头叫奶奶晓得是谁接的她,甚至还一道大清老早地喝豆浆、教学抽烟,……要了命的事。她卖乖状,劝老太太端回去,晚上她能当夜宵喝。
斜眼盯着她,老太太似信非信地作罢了。
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一类的囫囵话,又不期然提及陆琪琪的事,一面絮叨,一面跟后撵她到院落里。“是王妈在菜场遇到你外婆家的管事,听人家讲的,婚事黄掉了。好笑伐?怪道你舅妈这几天都消停了。中铁局的工程师原来老家那头结了婚的,真吃得开哦,娇妻不够还要轧美姘,重婚罪都不怕的。讲你舅妈都气死了,到嘴的金龟婿坍台了。”
傅言回眸仔细她的步伐,来不及作余的感想,“那表姐也挺倒灶的。”
同时颅内话外音,靠得住的男人果然占少数。她只差失言,陆琪琪幸好悬崖勒马,否则下场与她母亲一样。
“倒什么灶,我早讲过,不论相亲还是水到渠成,看人的眼光一定要放准。或许你们这些小姑娘都注重皮相,但往往模样好的男人,最容易有花花肠子。她就是很好的反面教材。”
傅言推开花铁门,无奈的眼神与她,“您讲的我都晓得,因为从小就有人给了我反面教材。”
迈出门又抹身补言,“极血腥、惨痛的教材。”
老太太闻言一个顿步,目视寡瘦的背影迅远,到嘴的话奄了息。
她觉得今朝的囡囡有些不对头,却说不上具体。这种观感俨如忘戴眼镜去引针线,也如她常常私与王妈倾诉的,隔代的血亲,看着如影随形,其实打相逢的那天起……
就在反向逆行。
她和囡囡会愈来愈远,无论是寿命,还是心。
*
傅言抵步台里时,刘菡正在开早会。
她遂挂好工作牌,到茶水间去冲泡咖啡。赶巧和后脚而来的丁杨撞见,后者瞧她一副魂不守舍的形容,以为她依旧记挂暗访之事。
直男经常会干出些没谱的事。
比如大病小恙都叫你多喝热水,抑或是,你分明在自闭,他也硬要驱扰。
“听说这会早上七点半就开始了,到现在还无结束的动静。”
“嗯,”傅言耷拉着头,懒散口吻,“像她一贯的作风。”
“我早上来的时候,台里就已经有关于我们暗访药厂的风闻了。”
她仰首会他一眼,矿泉水攥在手里咔咔作响,问他究竟听到些什么,实则心底也清楚不可能中听。
她一直不解,自己的人缘仿佛是在大学前耗尽了,从象牙塔步向社会就是一条分水岭。跨过来之后,近乎没几个尔汝相称的至交,更遑论职场倾轧了,这里人人皆是利己主义,面上笑嘻嘻,背后拜高踩低。还有拉帮结派,中饱私囊的魑魅魍魉。
好像分明都是一条食物链的中低端,
但做小鱼虾米的,也分个三等九般。今儿你吃我,明儿骨头吐了我吃你。
傅言自贬为最小的那粒虾米。
丁杨当然三缄其口,“具体的内容我倒也没听清。”
实则不然。
有人说傅言闭门造车,贸然莽撞;亦有人说她急功近利。是,你官品大小无妨,可你到底是挨御史大夫最近的人呐,红眼病不管这些,只晓得台里兴废无常,没准你哪天就攀了高枝呀。
傅言没作声,埋着首,愣将一瓶的凉隔掌沁入心脾。
弥散的日光由百叶窗切割,覆在她侧脸上。
丁杨默然注视这一切。
很想告诉她,他最早就是在此处见到的她。彼时HR领他上楼指认办公间,半道上忽而电闸跳了,整栋楼陷入一派惊慌中。他打茶水间门口路过,无心朝里一瞥,就见她独身定在窗前,安如磐石地只着眼手里那杯咖啡——
像世上只有它值得关心。
好似旧前台上匀亭风华的歌姬,《天涯歌女》唱一半,席间众生走的走、散的散,她也照样睥睨漠然的姿态,把歌唱完。
丁杨没说,你连发呆都不走寻常路。
然而现在却很少见到了。大抵职场深似海,再灵气的人也经不住捱。
他打断她的石化,倏尔关照起她那个二叔来,“最近都没来得及过问,你从前也没和我讲过还有什么二叔的,我只晓得你有不少母系亲属。”
闻得他说起这二字,傅言怔落了指间的调羹,有种被抽丝剥茧的败露感。
她只好,“嗯,是没同你提过,因为也不值当提。”
听起来,是有恁些斗气的口吻。
既如此,丁杨便忍不住直观且白话地评说,老实讲,这个二叔他不太看得惯,皮囊好又如何,面相一看就是浮滑的主。
他言语开始招摇过市,“你晓不晓得,像他这种锦衣华服的上层人,生活里处处都是男盗女娼的风流事。他像个练家子,红尘中打滚惯的人,估计日日弱水三千、身体交易……”
傅言蓦地截断,“你到底想讲什么?”
她抬起透澈的目光去向他,到嘴边的反驳话又和风咽回去。比方说她认为沈读良并非如此,抑或,不要当她是没经过事的人,男女间的算计她有能力看破。
终究仍是未说。
“没别的意思,仅仅是想嘱咐你,尽量少与他来往……就算他是你二叔。”
丁杨望定她,眉眼有欲语还休的情绪,叫她误会被看透了什么,心如猛然撕开的裂帛。
傅言当即收回目光,“我真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讲什么,他只是我二叔好伐?他私生活作风怎样,与我有何干系?你会因为自家叔舅兄弟如何,就退避三舍不与相交嘛?”
“好,那算我多言。”
二人比肩难堪间,门外斜进一道声音。
来的是Emma,颐指气使的嘴脸知会傅言,菡姐让去会议室找她。后者落下挂耳杯,毫无机心地依言去了。
会议室朝廊道边开的门是半透明的,眼下一圈形形色色的员工正围桌而坐。当中刘菡居在上首,一身浅灰女式西服,刮骨脸显得尤为冷贵。
姑娘触景,立时就想起沈老三提到的,像杜鹃类的长相。
于是,叩在玻璃上的手指难免有些发怵。
共三下,忐忑的笃笃响。
登时玻璃后的众人纷纷朝她看来,浮于刘菡面上的是一层自不待言的疑惑。
她发话叫本尊进门,又立刻拿问:“在开会,看不见嘛?”
“我……以为您有事找。”
有人低笑,亦有人窃语。傅言骑虎难下之际,闻得案前的魔头冷眼作答,“没找过你,记得把门带好。”
……她乖乖且窝囊地闪退。
一瞬间连记恨Emma的力气都无得了,甚而还有点佩服她,捉弄人的把戏,从来做得乒乓响。
如此一番雪上加霜后,姑娘自然懊糟极了,像枚偏遇打头风的迟船,这时候甭管谁来犯她,
都不会给好待遇。
*
晚上,沈读良下早班返家,甫一出浴室便接到易叙的电话。
这头人穿着熨帖睡袍,发尾还滴着水。那头人欣言相邀一场酒局,说招徕的都是与他合伙操盘过期货的拍档,对他们着手的租赁平台有意,请他务必赏个脸。
昨晚没睡饱,沈读良多少乏得很,答不想去。
话赶话一通,还是换好衣服出了门。
地方是个声色犬马至极的场所,沈读良一进包厢,拢共才能容纳二十人的地儿,那种酒为色媒的肉糜气简直要溢出去。
易叙到底顾家,戳在人堆里作柳下惠状,放下酒杯起来迎他,挨个引见,为首与他寒暄的竟也是个搞媒体的。
一报名讳更巧了。
上视的执行台长,年克俭。
沈读良握手间觑一眼对方的高奢派头,好一个“克俭”,他默不作声编排人家。
后来他才听易叙无厘头八卦,说这厮最早干主播的,传媒业管念错字叫“吃螺丝”,他成绩斐然,出镜十余年都没吃过螺丝,于是慢慢就发迹了,加上家里头有人脉通融,很快从芝麻官升到庙堂里,不在话下。
不过呢,膨胀也不在话下。一来体现在官风上,二来便是,风月局里的玩法。
沈读良于觥筹中,杯沿离了唇峰,洗耳恭听,“怎么个玩法?”
斜眼间,易叙讳莫如深朝他,“玩双的……并且喜欢雏儿。”
有人收回斜睨的眼,作不屑貌。
易叙瞧着,又笑着旧事重提,某人成长飞速,如今对此等行径竟然也不齿了。
沈读良拿镜片睇他一眼,倒也没所谓这顿揶揄。
是,他从不妖魔化男女关系,更不粉饰太平从前的行径。双什么的不玩,但也算边缘化地眠花宿柳过几回。
毕竟名利场里的有些事,就跟古时的世子捧角儿一个调性。
易叙最常拿来开涮的那件事,沈读良刚与匡薇安分手那会儿,好像十年怕井绳似的不近女色起来。
有回易将沈灌得泥醉,顺水人情送了个小明星到他床上。后者将将徘徊在风花雪月的门槛,又即刻撸下套.子赶客了。
易叙简直哭笑不得,问他他也只说,声线太黏糊了,听得倒胃口。
其实他也不是虚假清高狷介。
就是一人对灯的日子过久了,外加易叙婚后成天同他叨叨那些个柴油烟火,下意识地,也会希冀这种无所寄托的生活……
尽早谢幕。
临近酒局尾牙,某些画皮底下的躁动灵魂果然难以按捺。有直截了当问易叙有无推荐的,亦有自个儿埋向通讯录寻花问柳的。
那厢喝了不少的年克俭忽地站起,自告奋勇问其余人是否想续摊,“想的话,我叫几个姑娘来陪。”
沈读良于昏暗处侧眼他的将军肚,就要撑开皮带的架势,心想:老东西,叫几个,受得住吗你。
此刻他是一点未可知,当日委派傅言去荣府宴的主意正是年克俭所使。
半个钟头后,沈读良借方便的托词到廊道里抽烟透气。
也即因此,不偏不倚撞见了被台长忽悠来的傅言。
她自个是极其愣神的。
本来越朝里走,就越发觉察到台长口里的“和领导吃顿饭”有诈,当下瞧见暗色中黑衬衫的他,瞬间就有了想逃之感。
偏生沈读良从立身处迅速挨近,满面怒色地用拿烟的手扽住她,“谁他妈叫你来的?”
有生之年,傅言第一回这样清晰地听他爆粗。
嗯,很是唬人。
她簌簌挣扎几下,朝虚掩的门缝打探,里间果真有人唤她进去。
上一次“陪酒卖色”由某人抓现行,他到底温和处理。
这一次则不同,打包厢门口移换到大门外的夜风里,到他泊在路边的车子旁,傅言如梦地想,似乎是X-men里的快银才有的速度。
醒神间,那头人低头狠吸一口烟然后扔掉,拽开门,不容置喙地勒令她,“进去!”
实则沈读良也喝了不少,滞涩夜风抹不散灯雾,也散不掉他满脑酒气,更匀不开他面上冷峻的形容。
所以,在无意望见姑娘脚底不同色的一双袜子时,他半分笑意也无,仅仅打心底骂她,
真他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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