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闪烁的车灯,是躁动人心的媒介。
傅言畏缩双脚,根底里的刁蛮作祟,目光与身板,一并躲开他。
拿眸角打探,有人果真见了火光,面上的森然与夜色两相交融。
沈读良食指勾住把手,即刻又摁回车门,干脆再点根烟来消解酒意。他拽开西装扣,审问的形容盯住她,“年克俭叫你来的?”
“嗯。”傅言低不可闻地答。
“他让你来你就来,有丁点辨析能力吗?回头叫你杀人放火你也从令如流?给领导打工,分内和分外的工作摘不清吗!”
说话人眉宇尽是愠色,气假使今朝自己不在场,她要面对怎样的祸殃。
气她没有饱经世故的玲珑心,轻易涉险吃进,成天价地乖乖顺顺,上他跟前又假横气。
更气此刻他叫板,她拿反骨的沉默来忤逆。
耐心耗尽,沈读良一步上前,空的那只手掌朝上,扳住她下颌冲向自己,教训她,你面对的人好歹算父辈,最起码的礼数是对话时要凝目敬听!
傅言被迫会上他视线,烟气与夜风糊了眼睛,所以有粼粼水光。后者一怔,下意识沉声脱口,“有话好好讲,不许哭。”
她感受他指骨与自己颌骨的吻合,但是力道轻重有致。
他收敛怒气的声口亦如是。
于是傅言捋顺刺猬毛,向他解释,“这回与上次在日料店不同,年台长和菡姐领导的班组是直辖关系。他差遣我什么事,那就得丁是丁卯是卯地去做,也就差立军令状了。我不好拒绝,您懂嘛?但凡我有一日靠这份饭碗活命,酒局就是免不了的战场。上回……”
言至于此,急刹车。
“上回什么?”
她攥紧两侧的手,捂热了夜风,缓缓且迟疑地作答,“上回在荣府宴款待来访领导,也是他的命令。”
片刻不响,沈读良倏尔低咒,“张八样儿的老东西。”
饶是他足够厚黑,也看不惯欺生拿大的做派,这是其一。其二,换作任何旁的女人他反应都要稳当些,为什么,因为她们可能更经事,知道掂量分寸……如此乌七八糟想一通,他自个都觉是托词,索性朝她道:“你父亲嘱托过我关照你,也就相当于叫我弥缝他缺憾的职责。你也许怨我越俎代庖,心里问我‘干卿底事’,但这事儿给我碰着了……我就得插手。”
一段话逮捕了傅言游离的心神,她施施然抬眼,
“所以,您做这些都是为了傅鹤汀?”
沈读良醉后的指腹发烫,暖热直截注入她血脉里。他答非所问,“那个年克俭不是什么善类,眼底只有财色,人皮之下是豺狼虎豹心。你知道他今儿找你来,是叫你做什么的吗!”
豁然拔高的尾音,怦在傅言心头。
然而他避之不谈的态度已经惹毛了她,她不晓得如何厘清此刻的感受,仿佛是有人堂而皇之地送礼,礼物却另有源头,送礼者不过是个中转站,心意也是二次加工品。
于是她想走,也回敬他,“既然如此,那您是怎么与他玩到一起的?二叔听过一个词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言毕,猛可挣开他的手后退。
沈读良一把捞回她的胳膊,神志飘忽但口吻肃穆,“傅言!不要一炸毛就跑,你长嘴不拿来用吗?”
“我不想跟您讲话了,我要回家!”
他因为她的阴谋论愤怒不已,气狠了,锚定她的手固若金汤,“我生气了!”
“干我底事!您要怪就怪傅鹤汀,怪他叫您关照一个不省心的人。”
“……我气的不是这个,”沈读良敛目少顷,不松手反使力,“我气你冤枉我。”
……她一慌神,“我哪儿冤枉您了?”
说着视线斜朝会所门口,要那些捻风弄月的霓灯坐实她的看法,“您跟他们,沆瀣一气,猫鼠同眠!”
易叙出门寻人时,适巧闻得这句话,笑得脚步都无章法。他抱着想一探究竟是谁有本事劳动沈读良的心理,乍见他用手禁锢的小妮子,看她一脸出落凡宇未经炼化的少女气,啧了声,存心逗弄人家,“说他是猫说我是鼠嘛?”
姑娘在气头,对他视若无睹。
倒是沈读良,一个冷峻的眼神叫他噤声。
继而朝她,“这顿酒,你无缘,别想喝了。”
“您不要拿长辈架子管我好嘛!”
易叙打圆场,“其实也没什么,职场与酒局从来都是鱼和水的关系。既入江湖则安之嘛,大部分的人脉不都得靠酒局供给?何必想得那样复杂。姑娘有她自己的选择,喜欢就来;不喜欢就家去,图夜自在呗,省得回头滴酒不沾、百劝不灵,惹火老板弄不好就丢了饭碗。”
言下之意,傅言是独立的个体。
她冷暖自知,你沈某人就甭管了。
然而他这通美化,反叫她误会更甚。是,男人不论怎么厮混都能自我开脱。再就,上午丁杨的那席话如在耳畔。她心乱似麻,“您先松开手!”
无果,沈读良反倒扽她更紧,甚至一路扽进会所里,于易叙在场的情况下和年克俭照面。
本尊望见贴他身挣动的姑娘,愣了愣,才看清她是傅言。后者毕恭毕敬与他招呼,不明白某魔王这唱的是哪出。
易叙正待开口,沈读良递了根烟与年,见礼而疏远的口吻,“年台长,今晚沈某有事先走,回头必定郑重补偿您。”
“哦……没诓人罢?”
他浮浮唇角,从名片盒中拿出一张给对方,趁其接纳的当口,实事求是他与傅言的关系。“我是觉得缘分很奇妙,没成想您尤其‘器重’的员工会正好是我侄女。不过更加正好的是,我喝多了,车开不回去,司机也没空。”
语落,易和年都沉默。
前者唏嘘沈读良的护犊心,后者暗自咂摸他的涵义。
继而他又自嘲状,“您也明白喝酒不开车是金科玉律。毕竟,酒精能蚕食人的理智,喝多的人最容易胡来。”
年克俭佯作只听懂了表层,说好,那你叫她代驾罢。
“确实,”他一双精刮眼扫过傅言,“虽然我酒品还行,但说不准你喝多了会怎样。”
话完“哈哈”的两声,当是给圆过去了。又在那势利眼观人,什么狗屁侄女,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还不是你他妈相中了人想贪嘴。
那厢傅言木然得很,连告别都是无意识的。
她后脚跟随沈读良离开,他又忽而踅身走回那堆人仰马翻里,手抄兜向年克俭俯身附耳,出示他与傅言的聊天记录。他料准徒借说辞是无法证明的,因而不想给傅言留下后患。
而后者讷讷地立在门口,目光被吸入包厢里的昏暗。
于光影明灭中,捉住他嘴角闲散的弧度,以及,他结束对谈抬头……
那穿过幢幢人影定焦而来的双目。
*
夜色凉如水。
一辆车,载两个夜归人。
有人手肘戳在副驾窗,扯松领带,绷着脸问身侧人,会开吗?
傅言:“……”
这是什么道理?
钥匙都进锁孔,她手都握稳方向盘了,才晓得过问她会不会开。
于是。“您有见过敢碰枪的人不会扣扳机嘛?”
“问一下也不坏。”
她等车通电自检,兀自来了句“真噜苏”。
音量极小,也还是给他听到,倨傲地睨过来,“有本事说,没本事大声说?”
“向您学的,”傅言缓缓发动车,松刹前进,“有本事风流,没本事大明大晃地承认。”
沈读良面上一滞,气着了,问她无缘无故在阴阳怪气什么。
“我没有。”
“你有,”他一面囫囵指导路线,一面肃穆的口吻与她,“还有件事我要说,不要再称呼我‘您’,别扭!”
傅言紧盯前路,说不,我有我的坚持,您是父辈人,我不敢逾矩。
给某人气得,对牛弹琴也跟此没差!
他深吸口气出声,“我有名字,你晓得我是谁吗?”
喝多了,语无伦次在所难免。
行车恰逢红灯,纷纷行人如溪来往路口,沪夜下流动的人间烟火。
头顶,棋布的星群网住都会灯光。
傅言泊停,翼翼会上他的侧目,“您醉了。”
正说着,一阵欺近的酒气捕获她的颤音,沈读良都不能明说,她眸底的无知无识惊蛰了他本质的贪图欲。他借酒冒犯,“囡囡,你晓得我是谁吗?”
他喝过酒的嗓音含倦,低迷得很拿人,潮湿到傅言的心脏。
“二叔。”
“不是这个,我的名字。”越发造次。
“……”
她再度的无言躲避,导致他直接撒泼拽掉了车钥匙。
傅言惊骇地瞄向所剩无几的秒数,随即蹙眉向他,“疯了嘛!这是在十字路口!”
沈读良毫不受用地作弄她,“你回答,我把钥匙还你。”
接目无言间,秒数跌至最后十位。
傅言简直要疯,终究败北投降,“沈读良。”
不料他变本加厉,“不是这个。”
红灯濒灭,三、二、一。
后方骤起响彻天际的鸣笛。她惶惶择言,“傅行舟!行了罢!”
闻言人终于得逞,还她钥匙,更还她一声答应,“行了。”
他整个地洇在醉意中,神识溺水在一种暗黑的情绪里:更喜欢烙烫他前半生的那个名字,原因暂时无从知晓。
耿耿春灯春夜长。
接下来的傅言,驾风尤其恣意,几乎是长驱直入地在道路里穿行。她拿到驾照后就没碰过车了,方才还有些许手生,眼下越开越尝到甜头。
往往生活压抑得太久,便像满贯的水库需要开闸泄洪。
飙车可以是闸,发动机的轰鸣可以是闸,倒灌进窗口的狂风亦可以是闸。
去发泄她平板个性循规蹈矩的郁闷,以及,被那些奇葩猫狗玩弄的窝囊气。
沈读良破天荒未加干涉,纵容她将车速放肆到交规阈值。
正帮忙注意前方车况,蓦地唇缝漏出嘶的一声。
傅言到底没全疯,闻声缓缓降速,一扭头便瞧见他煞白的面容。
“又怎么了?”捎带惧意地试问。
“……胃痛。”
他没扯谎。
左手死死绞住衬衣上腹部,愣绞出狼狈的褶皱,额上也起了淋漓的密汗。
傅言慌神,问他能不能坚持,“上医院嘛,还是回家?就快到雍景苑了。”
“回家,”他咬牙,“拜你气的。”
“……”
沈读良是真的痛到仿佛脏器都移位那种,却还是卖力忍着,醉醺醺与她逗闷子,问她还记不记得当日那个微笑表情,“你所驾驶的这辆车,前不久才出过一次车祸。”
随后,略带委屈的眼神与她,“当事人额头轻微擦伤。”
只可惜,这份委屈未抵旁无杂念的人心。
傅言不过脑地回,“还好,万幸只是擦伤,无大碍也还活着。”
……尼玛,沈读良当即痛得更狠。
痛感甚而反射到牙髓神经去,酸得他难以忍受。
车驶过一个岔口,他陡然扪住方向盘上的手。
“开过了,祖宗。”
傅言本能的一个急刹,乖乖改道调头,然后,目光从他扣在自己指头上的手来至他面上,后者毫无反应,怙恶不改。
她提醒,我晓得了,现在的路线是对的。
沈读良不响,下一步竟是阖上双目。
他的手很凉,且不动声色改换姿势,用五指的寒意渗入她的指缝里,像酒精嚣张地侵占血管神经。
傅言强自镇定开进雍景苑,一面使暗劲去挣脱。
“二叔,您可以松开了!”
她都想质问他,沈先生此等揩油的好本领在几个女人身上试水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摩挲,十分的旖旎,或许Vivian小姐曾切肤领会过罢!
讲道理,她懊丧自己如此计较他的前度。
真真史无前例。
悉数既往她的那些桃花,哪一任不是确认来电后即刻一拍即合。她懒得盘问他们的过去,耗时耗心又不值当,并且认为太庸人自扰。
她骨子里因父亲的祸事对情感悲观,不抱什么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望。
眼下却破例了,他让她庸人自扰,跌进某种难解的情绪死结。
没成想,沈读良瘫软的口吻告诉她,“我痛得厉害,你懂吗?”
痛得厉害,故而想找个受力点寄托一下。好比落水的人依附岸上草,梦魇的人求助枕边灯。
傅言泊车的同时一怔,熄火间侧眸,瞧见他血色尽失的脸才明白他没说笑。
“我扶您下车。”
她即刻解安全带推门,匆忙绕至副驾驶侧。
凉风中拽开门,座上人近乎是跌到她身上的,枯烛倾塌一样。
傅言勉力扶稳他,碎碎念既然胃不好为何还要沾酒,又在踏上石阶时问,二叔经常这样嘛?
说话间,他西服上晦昧的淡香搅进她鼻息里,再就有,错落垂下的呼吸挥拂着她的耳廓。
“嗯,”沈读良惜字如金,“老朋友。”
到门口,傅言背向他讨钥匙。
他回,“自己拿,外套左口袋。”
她宕机几秒,乃敢垂眸侧过身,屏息抬手滑向他所指的地方。
倘若此刻仰首的话,她一定不会错过某人轻佻的,以致有些算计的神情。
傅言如捞海底针一般捞出钥匙,颤巍巍开了门,继而搀他到玄关。后者甫一就位,便立刻懒慢地背贴边墙。
微躬着身,叫她自行其便到柜子里拿鞋。
傅言正潦草品赏他的家,从而错过了这句招呼。
不晓得所谓“家居风格为人性的外化”是否正确,总之她的确认为他的家与他本人是很契合的。而且这种追求留白的禅意也叫她很心水。
步入她眼帘的先是一码磨砂灰的柜子,几何状的吸顶灯,MUJI风的原木桌……
最终,是他虚弱晃动,来提醒她回神的手掌。
傅言即刻望向他,沈读良不免揶揄的眼神,“恁好看吗?入迷到弃病号于不顾。”
她吃瘪,又煞有介事地评点句把,“So so好看,可能是不谙人间烟火气的风格罢!一看就是不常开火仓。”
他被逗笑,以眼还眼评论她的驾风,“So so平稳,不出一个月必定分扣到重考驾驶证。”
傅言不吃心地掠他一眼,蹲身去开柜门拿鞋。
这当口,有人正身形散逸地注视她脚上的袜子,戏谑出声,“你好像很没有‘一副’或是‘一双’的概念。”
语音将落,姑娘就拿出柜里唯一的一双女式拖鞋,搁地上,继而意味深长地答,“唔……现在有了,毕竟您家只特设一双女人鞋,典型VIP资格呀。”
她当局者迷的吃味状落进沈读良眼底,他一时竟也没旁观者清。
“总要有一双。”如是回答她。
“嗯,”傅言仍穿着帆布鞋,倏尔拿目光投向他,“二叔,这双鞋有名字嘛?比如……Vivian什么的。”
米黄色光线于二人间似有若无地弥漫,沈读良不动声色消化胃上的痛,也消化她话里的玄机。
颓唐幽深的眼神会上她,他手抄着口袋不作声。
诚如适才她向自己讨钥匙一样,
他也未曾作声告知她,门有密码锁的,叫她入自己口袋找到的钥匙……
只是应急备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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