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扬文化里,管泡在茶馆吃茶叫“孵”。
与时间做仇敌,浪掷天光,但由于心里快意,再怎么都不觉得是浪费。
眼下沈读良要囡囡将脸埋在自己肩窝,
时间也在他心头孵化出某种在劫难逃的感受。
“您松开我。”她很另类地亡羊补牢。
夜色吞尽她所有的感官,唯一点,上身薄款的线衫在消受他的腰带搭扣。再就是仍未熄火的耳尖,留存他烙进血管的温度。
“你先回答。”有人还是如此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傅言急急坐上桌案往后退,又由他拉回原状。
“白嫖了一个杯子还想嫖更多吗?”沈读良的笑声有磁化感,继而倏然抖开手上的西服,绕到她后方张开,再以捂住她双耳的方式裹住她。
两手就此隔布覆住她耳朵,他老实承认,“我看不得了。”
“看不得什么?”傅言于他双臂间懵懂仰首。
后者低头,“看不得能成瘾的东西。”
“请问你,那天在发布会、在机场的出息都跑哪儿去了?”沈读良终究捱不住她的沉默与矜持,出声诱她追忆往昔。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自始至终,你是你,我是我,没有任何变化。”
傅言顿默片刻,瑟抖着目光与他,“变了。您是我二叔,是傅鹤汀的兄弟。”
“你会在乎这个吗?”
她忽而在此抛锚迷路,垂下首去,良久后才应声,“我做不到不在乎。又或者我能做到,也有算不尽的人事在阻挡我。”
极低的声口告诉他,
她唯一赖以生存的血脉是奶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枉顾老人家的想法。
沈读良按了按她耳上的手,拿醉息挨近她额面,“你这句话是凌驾在理智上的产物吗囡囡?如果是,可以让我听你感性的声音吗?”
“那您呢?”傅言微微后倾,躲掉他的进犯,“您喝醉了,醉酒的人哪有资本与我谈理智。二叔的段位就是如此嘛?假如今天我要是拒绝出现,眼下在你怀里的岂不得是刚刚那位女士?”
他笑,喉结一起一宕间,低声回敬她,“你在吃醋。”
“我没有!”
“你比我这个喝醉的人还看不清自己。”
他的混不吝恼到她,傅言忙去扽耳侧的手,同时思绪脱缰跑了偏,去联想和在意他同别人的切磋调情。
经的事到底不敌他。
且她在感情上的那些尝试,说白了就是想要赌一份安稳。她如何解释呢,她因父母的关系对感情十分怀疑,然而又始终在对抗这份怀疑。所以她接触过的人,从翩翩少年到半熟社会人,无一不是避繁就简的。
因为倘若太复杂,她会惶恐猜不透对方的底细,进而万一被背叛、步她母亲的后尘,那感受与天塌了无异。
傅言的前任便如此。
长她三岁,瑞金医院的大夫,和她是在外婆的寿宴上认识的,对方是李荣娣老姐妹的儿子。若说仪表堂堂、年少有为,他半点不逊,与她交往相处时对她也是极好。甚至一向挑三拣四的奶奶都当他是个可托付的人。
傅言是那种一旦尝到甜,就愿意剖心奉献赤诚的性子。
就此温情了半载,这段感情终究由聚少离多、由他的背弃而葬送。
且分手的三天前,她将将与他约定去看杨千嬅的演唱会。
挣扎不奏效,傅言薄薄叹口气,垂眉将此事说与面前人听。
她的声调为那两张不菲并难求的门票,惋惜地走了板,听在某人耳中就是种念旧的伤感。
于是他怪罪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沈读良心似堕地的那盏茶杯,拿两边的手指去描画她的耳廓,“你怎么就能妄断,我听你讲过去,我不会生气?”
热息到她眉心,再淌至她额顶,他双臂轻忽一拢,要她整个地陷入他怀里。
“我生气了,”沈读良乖谬地暗示她,“你得做些什么。就比如你对我的前度动气,我现在要告诉你,她是我的前女友,也是过去时。如果这还不够,你想要了解更多我都可以说给你听。我不会去粉饰过去的所有,同样,也不代表我当下在欺骗你。”
“懂了吗?”他附问,更奉送一次叹息。
假如有人说话具备翻波戏浪的能耐,那么傅言得承认,她的心海着实由他搅乱了。
抑或她的心脏是瓷杯,他的一言一语都是茶渍沾着上去。
“我不懂。”傅言本能扯谎。
这样做的后果,是沈读良直截拿鼻尖来触离她的,用呼吸迷醉她的神志。
“你是因为傅鹤汀的影响,因为他给你造成的阴影,所以潜意识当我与他是一路人吗?”
傅言一愣,简直想问他上哪修得的读心好手。她难以招架他的步步紧逼,躲不掉了便索性去最安全的地方,
而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从而她把脸扪在他胸口,领带与胸骨相合处。
沈读良无由好笑,嫌她傻气,却也最欢喜这份傻气。“某人那四个朋友,怕是都白轧了。”
闻言人嗡嗡的声息,“不许您胡乱编排我!”
“那好,不编排你,二叔正儿八经地问你,那个总跟你形影不离的小鬼头是谁?”
……他仿佛嗜好与她、与她同龄人之间的辈分差,时不时来提醒一回,风拨烛火似的趣味。
“他是我好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傅言涸辙之鲋般吸吮他胸口的淡香,换气间据实相告,“我在上海没几个朋友,不像某人,男男女女、酒肉清水、七七八八的朋友能从静安寺排到苏州河!”
沈读良被逗笑,怪她胡吣呆话,又说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所谓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傅言讷然,随即闻得头顶的问句,“你们这算什么?《志明与春娇》?杨千嬅的《友谊万岁》还是陈奕迅的《最佳损友》?”
“……请收起您的伶牙俐齿!”
他终于严肃些了,收回一只手来捞她的腕心,然后温存的口吻来体恤她,关于她受过的那些苦、所忌惮的事情,他统统都能明白。
“其实我必须同你说实话,早在你四岁时,你父亲来傅家省亲,我就已经窥见他出轨的苗头。也规劝过他,尽管是白磨嘴皮徒劳无功。应当是打那会儿起,甚至在你还不谙事体的时候,我就晓得囡囡很苦。”
“因为我与你相似。”沈读良私想到匡薇安所言的他们是一路人,暗自否定,再将其改换成傅言,这样的校正才使他不觉有误。
“我生母在旁人眼里是不光彩、龌龊不堪的婊.子,而我生父一样没什么名堂。但挺奇怪,前者于我是生而不养,后者好歹恩养过我,然后这些年兜转过来,苦过放下过,我仍旧情愿耗时耗心去找寻前者。大抵思而不得的事物,诱惑力远比触手可及的东西要强。”
他实言自己的看法,亦勉力与她共情,“囡囡,你该为你奶奶的眷佑而感到幸运,因为至少余一双手没松开你,比所有手都松开了要好,更遑论,有时候那些手将你往泥沼中推。”
说这番话时,沈读良未带丝毫诉苦意味。
反倒趋于一种平和的心态,他透明化自己,凭一张惺惺相惜的门票去叩她的心扉。
世间最稀罕的情感是什么呢?
不过相互理解,你身上破开的孔洞我有法门和针线去缝补。
在此地基之上,任何年龄、人伦上的难题都不妨碍我把高墙向你垒筑。
傅言心口有酸水化开,猛然冲到眼眶,睫毛立时潮了起来。
条件反射唆使她抬起手,圈住他颈脖,拍了两下,以此意会她对他的同忧相救心。
“二叔……”她后撤来会他的俯视,“你就一面都没见过祖母嘛?”
沈读良蹙眉,扣住她下颌,“别乱叫好嘛?不许你再让我为难。”
嗯,这份为难的意思是,他们之间不可以再继续攀亲托熟了,否则不晓得又要埋多少隐患。
今晚算他莽撞贸然了,
都没有告诉她,他强势且跋扈地想拉她到自己身旁,脑海里却每分每秒都在蒙太奇傅鹤汀的面目。身前是欲念,身后是罪恶紧贴。
傅言不响间被托起下颌,继而完全面冲他,听他半肃穆半玩味的要求,“喊我的名字。”
她一时无了理智,他支使什么就照做,“行舟。”
这一声唤彻底迸起沈读良心头的火花,
推他剖白向她,“让我护着你,好嘛?”
傅言凝视他挨极的目光,就要堕进他眼底的蛊惑和真笃。
有人迫她向后撞到铜壶,于哐啷的声响中重复,念一遍又念一遍,“囡囡,以后让我护着你。”
腹上是他带扣的冰凉,唇际是他扑息的灼热。
将欲抿到一起的当口,傅言兜里的手机倏尔撞破四下的阒静。
“……”某人再而衰三而竭地一叹,拿额头抵住她眉心。
“我……要接嘛?”她没了分寸。
“接罢。”他揭开她一侧的西服,露出酡红的耳朵,目视她将手机靠上去。
毫无悬念,电话来自傅老太太。
问老早就已上路的傅言为何还未到家,并知会她傅净今晚也要回来。
她囫囵应付完,撂了电话,难免有些歉仄地对他说了实情。
沈读良面露不悦,其实也是刻意作弄她,他卖乖且略带撒娇的口吻,“囡囡,你特别不爱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太不好了。”
说着,他身子蓦地一退,让她冷不丁下坠,又在危急关口搂她回到桌案。
傅言没法,再三思量后还是告饶,“您给我一段时间,想清楚了再回答好不好?”
太嗲了,某人耳膜一颤,继而百般不甘愿地释放了她。
其后两人整理好心境走到街口,沈读良还在醉着,他自欺欺人是夜风叫他牵住她的手。
拦车之前,他揶揄她,“我被你白嫖了,知道嘛?我会记着的,往后要向你讨回来。”
傅言恼得哑口无言,再就催他赶快上车。她跟他作别,掩车门间触及他腕上的表盘,一缩手一仰脸,
觑见了弄堂口张望而来的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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