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全化了。”那头人牢骚完,再无动静。
傅言心有戚戚地按牢语音键,低声讲明了首尾,身后同时响起窸窣的步音,回头果见门口的老太太。她本能抬手盖住屏幕,
“粥好了?”
她是慌不择言,奶奶一望而知。
“哪有那么快的?你说要充电时米才将将淘好呢。”老太太到拔步床边牵整床单,用余光钉住她的手,说的是,“现下的手机充电都这样灵光?插上线就能用了嘛?”
傅言一口气险没提上来,强自不动声色地黑了屏。她最近扯谎功力见长,晓得不仅要规避直视,也要在口吻上装作没事儿人。
反扣的手机落回柜面,攥拳的双手去到被面未捋平的褶皱。她叹气说,开会开掉大半天光,回了家还要找事给她做。
“台里找你嘛?又来事了?”老太太拿扫床刷掸掸灰,傅言手疾眼快要代劳,一老一少的手就此挨上,前者顺势箍住后者的手腕,
一浊一清的两双眉眼也相撞。
老太太扽她坐下,“给奶奶讲讲,你在台里是否遇到难题了?晓得奶奶为何硬要留一本日历牌嘛,用来撕的,而你上夜班的那些内页我会单独保存。这段时间明显厚多了。还得了?四月才过掉几天?你们老板有没有良心,剥削有理?”
傅言心虚极了,真有愧于无辜领导,叫他们被扣莫须有的帽子。
“不怪他们,最近的确七事八事,格外忙。”
姑娘左手蜷起来抠指甲,小动作的思想全败露在奶奶眼底。“往年你也忙过,不见得像今年这样,出差、跑口不算,其余时间也看不到影。”
话至此,傅言不好作声。
老太太终于问,姑娘是不是恋爱了?
一句话杵得她变了脸,脊柱地震。床头柜上的手机亦响了一回,老太太抬手去够,傅言反应偏激了些,直接轻呼“我自己来”。
“你瞧你一惊一乍的,我不稀得看你的信息。”老太太言行一致,将手机递来。
傅言接到手机并不敢看,仍以倒扣的姿势扪它在腿上。
当下的空气忽而很闷,暴雨之前气压骤降,像各人头顶都套了只密封袋。
“囡囡还记不记得那个半仙说过的,近几年你的情缘都比较浅?”
“我不晓得你为何近来如此反常,谈恋爱也好,没谈也罢,都仿佛万万不能给我知道一样。也许罢,你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奶奶想尊重你,所以你说与不说我都不会强求。但是独立自主不等于任性胡来。你选择和谁在一起,密切关乎感情能否善终……”
“这人呐,都爱钻牛角尖。有时候真跟饿狠了充饥没两样,明晓得吃多会胃胀难受,甚至撑死,但偏是舍不得脱手。”
“可懂我的意思?假如不懂,想想你父亲,也想想我和你爷爷。”
傅言的双耳猛然似涌进两汪冰水,然后一路淌过喉咙、抵达心脏。
“我去望望厨房。”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起身离去。
那厢,王妈捣腾灶火烹好油,把一盘切段的腌豇豆进锅翻炒。稠密的呛人油烟揉碎老太太的话,“俩姑娘前几天的衣服都是堆到今朝洗的嘛?可晾了?要晾也只能在阳台里头晾,估计一会又要落雨。”
“好的呀,”王妈随口作答,“小净的衣服要多些,言言倒是没几件的,尤其节前,没看她把外衣脱了给我洗。”
到嘴边的糖水碗沿一顿,老太太纳罕的口吻与她,
“个么(那)她上哪洗呀?”
“几件衬衫而已,估计自己手搓了罢。”
人总是于真相之烟火砰绽的瞬间,才能在黑暗里捕获那些微小的光点,皆是曾经忽视的细节。
老太太抿唇不响。
搁回桌面的碗体文风不动,唯有水面晕开迭迭波纹。
*
夜色聚拢,低气压持续蛰伏在地面,云雷似卷刃的冷铁刮过上空,剃掉拱月的星。
高矮洋房的犄角中躲几声家长里短,霓虹河里徜徉车灯与鸣笛,除此之外,声息毫无。
傅言喝一勺粥,太烫了,火舌滚过食管一般,起身求救冷水时收到了新消息。
来自沈读良,说可以顺路将东西捎给她。
消息简短,但有体恤:车不进衖堂,就在弄口见;
也有发难:小祖宗,你的糖葫芦糟了我整个行李箱。
困顿的心境闯进这两句,
真有冰河消融、草木萌动之感。
傅言窃笑间正欲回信,身后老太太就在桌旁出声,“囡囡晚上不出门了罢?不出就趁早洗个澡,王妈可以迟些走,将好把衣服都洗了。”
傅净:“雷雨天哪能洗澡?”
“又不是没有避雷针,不妨事。”
汤匙与碗盅撞出叮当响。傅净笑说,“天要打雷要劈,哪怕有避雷针也不行。”
言毕,她的手背即刻由老太太用筷子敲了一记,“喝你的粥,吃什么也堵不住嘴。”
傅言听着她们话赶话,心劳意攘地不知如何答复那头。
只好先答奶奶,“远门是不跑的,但等下丁杨或许要来找我。”
友到用时方恨少,阿弥陀佛幸好有丁杨。
话音方落,傅净和奶奶回馈的眼神都值得推敲。
后者无甚表情地问,“找你做什么,不是白天才见过嘛?”
“我和他拼单网购了些东西,喊我一会下楼去拿。”
不得不说,打诳语也是熟极而流的。
傅言感到自己越发门清儿。
偏生老太太是测谎门清儿,汤匙搅搅鸡肉粒,喂进嘴时仰首睨她,“那请他上门好了呀,正好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锅里粥也煮多了,正愁吃不光呢。”
“清汤光水的哪好意思招待人家?”
“恁多鸡肉,哪里清汤光水?”
傅言无奈下正色,“……他吃过了!”
胳膊肘捣捣奶奶,傅净笑不可抑地搭腔,“您由她去罢!外头法海举着收妖钵愣要把她吸走呢,这门她是非出不可。”
她爱上说话打擦边球了,仿佛拿牙签去触泡沫,要戳破的当口即刻收手。真真不亦乐乎。
傅言于无声中,冷冷恨了她一眼。
终究,沈读良一句“我到了”和奶奶应允的“你去罢”,意外成就了双全法。
*
翟斯佑料到了不该随行的,果不其然,一到巷口老板就卸磨杀驴地叫他,“下车,通天大道任你逛游。”
是人都有脾性,他掷门前斗胆威胁,“我这一散步估计直接散回家了。”
“哦,晚高峰车子难打的话,从你家到这里三号线最便捷。”沈读良一手撑在窗沿,一手捏半截烟,人畜无害的目光会上他。
“……”翟简直要咯血。
孵了许久的雨仍未发作,雷声像闷在铁桶里的炮竹。
沈读良手侧的窗临风,身前衬衫落了一面的烟灰。他半开门撂出腿,拿手掸掉灰,低头吸烟时不期然瞧见地上有一队蚂蚁。
蚁队往寄生墙根的矮牵牛而去。
他弹了下烟体,浮眉而笑,仰首,就望见黑暗巷道送出来的傅言。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眼望穿目底心底,他豁然深信不疑。
姑娘着实比临进考场还忐忑,近乡情更怯地驻足,以暗看明地打量沈读良。
袖口打散卷着,两侧鬓角修得青板,较之节前更奕奕精神。
两方相顾不语,急的总是心窍更老练的那个。
“过来。”沈读良命令的口吻。
傅言庸顿地摇头,“您直接把东西给我就好。”
闻言人极端忤逆地起身,边叹边纵步向她欺过来,没几下到身前,苛责她是否太没良心,继而圈住她手腕扽到车里。
“我权且当你欲拒还迎。”关门落她身侧的人如是说。
这样直白的促狭,社会小白很难不闹脸红。
再就是有苦难言,她不想同他说奶奶的事,别后重逢说这些多少败兴。于是只能无声垂首,盯住自己无可安放的手。
岂料沈读良方才碰过她的手就落在边上,比腕表更瞩目的是他相互搓捻的手指。
下一秒,他的嗓音砸到她头顶,“手腕变细了,这几天没好好吃饭?”
她委实想嘴硬,假如能骗过他的话。
“你怎么犟得很?畸形瘦并不好看,实在想维持身形就运动。”
傅言嗡嗡地,“没时间运动。”
旋即,她的下颌被他捞起来。
“再说!你敢说一天半小时都匀不出来?运动是最健康科学的减肥方式。皇帝不差饿兵,顿顿饿着工作迟早累死你!何况你哪里胖了?”
在他掌心的下颌坠了坠,当是点头。
“还有上班为什么不带好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敢往外跑?万一我急事找你怎么办?今儿个只是我改签提前,回头我要遇个什么延误回不来呢?凭什么我这样上心你的事,你偏要当最后关照我的人啊!”
下颌随笑声一颤,即刻被他虎口钳紧,“还笑!”
傅言捞起慧黠的眉眼,“但是沈先生,我没电我有正儿八百的理由说手机用不了。您手机有电,何必劳苦翟秘书当您的喉舌啊?”
“手机不用,干脆捐了……”
尾音未落,她如簧的巧舌由挨近的他吃得净光净。
沈读良右手扪住傅言的后脑,左手去到她下意识胶在他腰侧的手,剥下一只攥紧,时不时拿食指描她的掌纹。
温款与溽热黏住他每根神经末梢,恨不得就地饱餐掉她。
一句“有人也是想你的”落实到行动,竟是无论如何都不够。
于调情一事上,囡囡始终像个刚进门的学徒,跟老道的他交涉几番,当即败下阵,将告饶的声息递出缝隙。呜呜咽咽地,不是哭,是实在窒息难耐。
从而,沈读良得寸进尺地咬一下她的上唇,才赦免了她。
着实有种,巴不能把心脏剜给她的架势。
情潮淡却,沈读良拿给她糖葫芦的时候,暴雨终于发威了,且极其癫狂。
车号自四面八方灌来,大雨一副要淹城的危迫感。
这辆边窗被雨抹花的车,一瞬间成了灾难里的永无乡。
窗花了,糖葫芦的糖衣更是。
傅言没忍住笑,面前人怨她,“笑个头哇,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行李箱,还有箱子里的几件衬衫?”
“还能吃嘛?”
“非常没良心了啊,到这时候只关切能不能吃。”
“是您说的呀,皇帝不差饿兵,我得填饱肚子。”
沈读良气到没脾气,处女座不无嫌弃地拆开外袋,手指想去捏签棍,几番迟疑下不了手。然而指腹还是染到了红糖浆,他想必要疯,索性揿到她眉心,触及之处留下一点明媚的红。
余下的,全揩到她双唇。
“要死的,黏死了!”
不着脂粉的姑娘拧眉抱怨,清秀眉头汇到一起,叫红点越发明快。
懊糟之际,放浪形骸的人从她眉心到嘴唇,言传身教她,所谓糖葫芦的“沈氏吃法”。
嗯,抑或“傅氏吃法”。
在该刹那,傅言终于领会些什么。
痛苦永远长久且隐秘,而人是要依靠间或的欢愉存活的。那些欢愉是安.慰.剂,亦是何不秉其游的烛火。
末了,傅言将几样东西捧在怀中,猫着身子要出门,车外站立的人把黑伞递与她。她受挫形容地拒绝。
沈读良将她淋雨的脑袋扪向胸口,“囡囡,你一点也不听话!”
暴雨吞吸二人的对话。
傅言全由他胸腔的共鸣感知他的火气。她格外难做,“奶奶见过您这把伞,我怎么能打回去啊?”
话完,怀抱她的人迟不出声。
倒是抬手捻了捻她的耳朵,勉力要搜刮她几片灵魂似的,良久才肯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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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是在廿分钟前,收到房客投诉的。
后者短租的房子不远,就在一单元相隔外的洋楼,Loft式,有窗对街而敞。投诉内容大致是:网络电视连不上Wi-Fi,窗框也对不上缝。
由于聘请的管家做清明去了,老太太只好安抚房客,先为他解决窗户的问题,电视明早喊师傅来修。为表诚心,退房之日绕开民宿平台为他打个折。
如此商议着,她便要王妈陪自己过去看看。
到地一看,原是导轨卡了树枝,老太太有惊无恐地将它抽出来,窗子就起死回生了。
房客鸡蛋里挑骨头,“那上面一天到晚滴滴哒哒地漏水诶。”
“哪有漏水?”
老太太闻言,延颈探出脑袋……
就这么于夜色里,窥见了暴雨下的巷口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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