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深必会责之切。
此话无论对或错,老太太都忍痛奉行了。也许将苛责俱实到皮肉之苦上,能给犯错的人更牢的记性。
头回喊囡囡下跪未果,第二回索性勒迫她,“你不跪我先跪。”
傅言怆惶间抬头,颊侧似生剥了一层皮般辛辣。她瞧见奶奶的脸浮满怒意,之所以说“浮”,是由于挤到眉眼都盛不下了,且一副哀其不争、忍泪含悲的形容。
她只好照做,同时,心中也盘出“为何而跪”的大概。
双膝重重磕向地板,因为太瘦所以格外痛,木条里的春寒直接切骨切肤。倒是犟住没掉泪,彷徨与难捱都借身体的颤抖排解。
奶奶足足晾她跪了十来分钟,“囡囡,我对你……实在很失望!你的悖逆背德简直不要太诛心,我把话撂得狠些,你这是在折我的寿。”
此话仿佛催.泪.弹,傅言当即眼眶一酸,本能摇头说“没有”。
“你以为我想叫你跪嘛?跪的是你,但难道疼的不是我?我好生气啊,这么些天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在糊弄我。假如不是我先发现的,你是不是指望瞒我到地底下?”老太太百感交集间,到底只说得出这些。
倘要她挑明,我眼见为实你和沈读良的卿卿我我,不正当的两性关系,她又踟蹰了。毕竟下午对质时将将说过的,那感觉活像剖胸放心血,再来一次没准她都担不住。
言尽于此,一切都分明了。
傅言抬袖抹掉溃堤的泪水,一个劲的“对不起”。
她忧心奶奶气垮身子,更没料到图穷会这么快匕见。
自欺欺人时可以得过且过,觉得神挡杀神,什么都不怕。真到这一天,方顿悟她原来是怕的。
奶奶问她,不打算解释一下嘛?
尽管目前解释无用,但她也想聆听囡囡的心声,究竟是魔怔了还是一晌贪欢,怎么会和沈读良搭到一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傅言双眼对地,经历一番赴死的盘桓后才应言,“我喜欢他……”
“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老太太如鲠在喉,恨不能再掴她一掌,“昏头了你!”
“我没有昏头。”傅言跽走着去找她的手,陡然涌起千丈的决心,连仰视奶奶的眼神都分外诚笃。她隐忍的哭腔说,您信嘛奶奶?囡囡这么些年没有哪回比这次更认真,没来由就是好喜欢他,即便晓得会很为难。
通常我自己都在纠葛,要怎样往下走呢?此路真的行得通嘛?可真当面对他时……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该刹那,傅言熬着嗓间眼底的潮意,似乎参透了沈读良说过的“宿命感”。
类似于谷蛾归向焰心,直面自己的爱.欲和宿命时,痛楚的存在感便会降到很低。
但她也从未想过,要拿奶奶的命下注。
老太太挣脱傅言的手,“不要同我说这些,什么情非得已的喜欢,假如建立在一切正常的基础上,奶奶会反对嘛?囡囡,你扪心自问一下,我以往可有干涉过你逐爱的权利?为什么偏是这一次搞特殊?因为只要是那个人,我就断不会同意!”
“还有,莫要怪我阴谋论,他一个风花雪月里打滚的练家子,能巴望他对你付什么真心?太天真了傅言!一年大似一年,心智却越活越回去!”
“您为的什么这样执拗?”傅言仍想勉力争取一下,从她身上跌开的手复又追回去,零敲碎打的口吻说,二叔其实很无辜啊,他没有任何选择权,被迫才给爷爷做继子的。非将上一辈的怨憎恨累及他,
“这不同您当初养下傅净的做法背道而驰嘛?”
语音一落,客室里的三方皆沉默。
傅净大红灯笼高高挂,平日不该说时拼命说,眼下半句圆场的话也无。她置身事外地啃着苹果,闻得被点名了,白眼一扬,咀嚼的动静当即更响。
老太太气得双唇翕动不已。
再度甩掉那双手,退后到沙发上调匀呼吸,左右一狠白狠,她愤愤然目视囡囡发话,“今朝我把话挑明,我是没可能点头的。你趁早与他断了,要不然你跟我断罢!”
傅言闻声,心被石磨碾烂一般。
那厢傅净居然开了金口,说姐姐,你干脆听奶奶话好了呀。不怪她老人家咄咄逼人噢,那是太宝贝你。说句实在的,我都羡慕死的呀,猴年马月我搞一次禁断恋也能有这待遇?
我做梦都笑醒。
老太太投她一记森寒眼色,“你进房间,听见没有!不要幸灾乐祸了,你们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说着,再顾向跪地的姑娘,不容商榷地判决,“什么时候能想通,什么时候起来。一直想不通的话,你就跪一晚上!”
傅言不想哭的,抵死拿韧性冲掉眼眶的酸胀,劝自己千万别让尊严在此刻折腰。
可惜事与愿违,她一看到打卧室折返的奶奶捎来一张毛毯,默不作声披在她身上,当下委屈、愧怍,百般情绪统统缝作一团。
饶是如此,姑娘也没服软。
真如奶奶要求的那样,跟不声不响的眼泪和湛凉的水色月光作伴,整整挨跪了一晚。期间屡次想要懈怠,全凭理智吊着没松弦。
待到夜阑人静,她悄然摸出那包水蜜桃爆,燃着一根攥在指间,竟像秉了支细烛或细香。
……
次晨王妈过来开门,生生骇了一跳,心想什么仇什么怨,至于劳驾家法?
她跑去查看,而傅言已然魇住了,眼皮欲坠不坠,被她捞起身时都站不稳。
“个怎么回事啊?跪了多久?”
姑娘双目被隔夜泪孵肿了,没个停地喊“冷”。王妈探探她额温,懵了,“言言呀,你好像有点发烧的。”
*
一宿未眠的不止傅言。
老太太一样,而沈读良亦然。
恰逢易叙在思南公馆摆牌局,他驱车去了。
易叙前不久赁下自家隔壁的洋房,一幢三层独墅,专用来逢时遇节地款待亲友。要不然总是大张旗鼓地在家闹腾,谈烟不会给好脸色的。
何况他们这群牌搭子,轻则三四钟头动辄一通宵地耍,谈烟能把家里所有遥控器都找出来,一字排开了要他跪。
听完首尾,沈读良说:“有三个词赠与你。”
易叙洗耳恭听。
“惧内、妻管严、床头归(跪)。”
“……”
某人上桌敷衍几番就撂挑子了,把位置让贤,然后叼着烟坐到闹中取静的一隅。男人不眠不休,枯肠里的烦懑难遣,也不会直喇喇涂鸦在脸上。
往往在此刻,兄弟间的亲厚便派上用场。
易叙手捧两杯酒过去时,桌上的缸皿里横竖了好些烟蒂,灰烬像是人心头扰攘的思绪,时而殆尽时而复燃。听见他的步音,沈读良侧首睨了一眼,依旧轻淡的颜色,片刻又折回目光,兀自看烟头星火通力地烧。
易叙递他酒,问他究竟为何而愁。
“很明显?”
“拜托,你简直一脸怨妇相。”
“……”沈读良手肘杵在相搭的腿上,拿手托腮,答不上易叙的关切,心绪堕进眼前的雾海。
下午他原有扭转乾坤的余地,老太太倾了一车皮的气话,无非夙怨难了、恨海难填的态度。
讲道理,他本质是倨傲且厚黑的,世故久了不信有无解的死局。更遑论她对他的心结本就是空中楼阁,谈不上两个家族的交恶,更够不着要命的血海深仇。
说难也不难的。
他习惯简化挫折,毕竟仰人鼻息了近半个生涯。
如他曾经对易叙打趣的那般,
“我要每次大难当头都哭爹喊娘的话,早他妈寻短见了。”
这遭倒意料之外了,虽然也是情理之中。
老太太话完单刀直入,“行舟,你没有任何反驳的本钱。当晚你和囡囡在弄堂口的勾当,我全看去了。记得那晚的雷暴嘛?说也好笑,真是应景得很,我那一下的心情与五雷轰顶没差别了。”
说到这番田地了,沈读良没可能去冲撞她。
且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又是旧思想的遗老,他话术再圆满,也暂且难得擒下她。眼睁睁盏里的酽茶息了热腾气,沈读良四平八稳的口吻,拣了她的只言片语作答,
说老夫人您信也好不信也罢,囡囡于我,是命里额外的惊喜。
不存在什么稳操胜券地游戏她,那样下作的事我不齿。
所有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也不免俗,有关您点拨的每样利害关系,您考虑过,我也斟酌过。甚至我多一层当事人的身份,想到的不定比您浅。
老太太蹙眉,“好,我让你一步,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带囡囡面对那些恶语非议?新世纪了又如何,破封建连带着破掉人伦了嘛?往后她名义上冠你的姓氏,冠‘沈’还是‘傅’?人前她介绍你的身份,是‘男朋友’还是‘二叔’更中听?”
“再退一万步,将来你要与她结婚生子,下一代怎样喊你更得当?”
沈读良食指与杯壁相叩,顿默后反问她,
“然而您假设的这一切,也需要您认我,才站得住脚。”
如此一点,点到老太太最要害的穴位:
两相矛盾。
但终究,她对这二人一视同仁,“有些话现在不当讲,而且以你们的见识还悟不了。所以我只说,请你与囡囡当断即断。”
“权当……照顾一下我罢!”
那之后便仓促散了。
沈读良埋的单,一路护老太太下楼,眼见她油盐不进的,也不好唱白脸请缨送她。只拦了辆出租,照应她上了车,尽仁尽智记下车牌号,事儿就这么了了。
但俨然是“未完待续”的态势。
易叙听完,竟是一样发问,“那你对傅言持什么心态?”
其实也无怪,易叙很早就新奇了,实难想象沈读良换汤又换药地,会择傅言这样的姑娘。换句话说,他爱谁都不新鲜,唯有爱一个差辈分又差一轮心智的,真叫人格外不解。
闻言人应答,“我只是觉得她和我样样都相投。”
说着,倏尔鼻间逸丝笑,“也十分凑巧。如果现在叫我坐时光机穿越回去,傅鹤汀让我为他女儿赠字时,我一定要做备注的……”
他缓缓后仰,喉结朝向顶灯光,“备注我的名字罢,好叫她长大后防着我。”
易叙过来人地说:“想多了,防不住的。打个比方罢,就算你能做到木石心肠,立定主意要绕开她的命轨,我把老太太提过的问题润色一下问你,她日后过年领丈夫孩子上你跟前,你要给红包的伐?”
胶在椅背上的人,通身的闲散忽而泄了底。
“以及,这份红包的对象是你的谁,侄外孙或侄外孙女?噢不过这倒无甚可纠结的,基因概率罢了……”
易叙尚未讲完,沈读良就起了身,一腿撂翻了长椅。
砰訇的一声,震天价响。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