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罚跪,老太太平生挨过两回。
头一次是由于执泥要嫁傅明栋,恁把父亲跪松口的,才有后来的求亲一说。
第二次就在劳燕分飞后了。因她想留住肚子里的生命,但彼时风气所趋,独身母亲高低抬不起头的。
为此姚父骂了好些刻薄话,十三点、下贱相、赔钱货……
但她还是跪息了那场争端,也向父亲声明,“我一直清楚我要什么,不管下场如何,总之有个过程就好。”
如今这句话的车辙碾到囡囡身上,老太太竟然双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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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掬一把水泼脸,醒觉了,折回奶奶跟前时仍然心有余悸。
后者意味深长地叹气,“犟得没谁了,将来有得苦吃。把退烧药吃了。”
傅言面上淡淡的,接过王妈递的热毛巾敷到脸颊,说要冲个澡,冲完就去上班。
奶奶喊她稍安勿躁,“跪了一晚上,开窍了嘛?”
见她一直不吭声,老太太双手搓搓膝盖,“真是冥顽不灵。他给你灌了迷.魂.汤还是怎地?普天之下离了他,没别的男人?”
傅言没忍住顶嘴,“那您嫁给爷爷之前有这样想过嘛?”
“我们俩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是活人比不过死人,你不一样,你与沈读良谈感情注定捞不着好果子。”
“为什么?”
老太太又忽而不作声了,只自说自话:月满则亏,云端上极乐回头跌落就会极痛。
她怕囡囡承不住这样的痛。
大清早的一通拌嘴,最终像一折没有收梢的戏,不了了之。
傅言换装后走到玄关,瞧见奶奶始终盯住她腰侧的Ballon包,横起一笼心火,索性去换别的手袋。
把随身物品往里腾的时候,一旁傅净怪声怪气地说:“我可没有告密啊。只能说编谎是行不通的,迟早要丑媳妇见公婆。”
傅言闻声陡然抬头,冷语回她,“你赶紧滚回学校罢!下学年学费找吴尚知给你交。”
挨跪一通宿的人,倏尔从花旦变黑脸。
傅净对她刮目相看,“出大奇了还,脚馒头(膝盖)跪一晚,跪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你做错了事,嘴巴还这么欠乖巧,早晚有你受的!”
傅言全没理睬,急匆匆把床单上的东西归拢进手袋,蹿到化妆镜前补口红。
她是哭得过火了,素淡的通勤妆压根治不好眼睑的肿胀,于是抢时间补了两抹凡戴克棕色眼影。末了挎上包,以彼还彼地回敬妹妹,
“你跟吴尚知继续耗罢,早晚也有你受的。”
*
傅言半小时后到电台的,一沾座就开始捯饬年克俭要的水单。
体温居高不下,她不多时光了四杯开水。
做水单是门瓷器活儿,要把时间线和膳宿轨迹修饰得滴水不漏,简直是在演一场大戏。
丁杨晃悠而来,瞥了一眼便啧啧摇头,“你觉得老年出差会看得上五星级以下的酒店嘛?”
傅言曲曲眉,仰首迎视间骇他一跳。
“姑奶奶的双眼皮呢?狗吃了?”
“……滚吧你。”
谁不在意皮相,姑娘一听损友吐槽,怄了一上午的气。而她案头的手机也如她一样,电量分明饱满,可就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每回它响铃,她都会像蓄势的弓从椅子里弹正,捉起来瞅一眼又萎了,除开公事通知并无其他。
其实她并非没想过主动联络某人。
抱石的水坐等月影投进来怎么行,打从一开始便是她自愿流向他的。
然而她眼下真的心乱如丝,情愿躲进账上虚假的数据里,也不想听那道嗓音喊她“囡囡”。
就这么枯熬着时光,直到天色将晚。
刘菡的新节目收视走俏,揽了几家广告植入,联动的嘉宾1+1会谈也在筹备中。
忽如一夜梨花开,那个曲里拐弯的衖堂中最知名的“刘小囡”又活络了。
魔头史无前例地人性化,组织团队下班后聚个庆功宴,地方定在永嘉路的一所酒吧。
清吧平民场,门头隐蔽得好似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入了里才是别有洞天。
他们几个通身工作装的人一阵风进,刘菡与兴致乏乏的傅言垫后。
前者磨叽是嫌高跟鞋打脚,待熟面孔散却,才一把杵住树干脱换平跟鞋。
后者呢,此刻烟瘾正和心底的郁结一同蠢动,于是蹲伏到路边燃了一根。傅言起初只将它钳于指间,看雾气裹挟蜜桃的淡香渗入暮色。
要灭不灭时,她低头拿嘴巴凑上去。
有人教过她,吸气等于助燃。
燃你手里的烟,也叫尼.古.丁在你的心肺中燃开,畅快转瞬即逝,回味锚泊在骨血中,许久难散。
如此,出来寻人的丁杨觑见了两种光景。
他一声喊,捏着烟和提着高跟的人都回了头,叫人不禁好笑。
然而这遭,更亮他双眸的竟是刘菡。
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神经了,扫光所有歹念,才催她们动作快些。
一伙人酒没吃几轮,转回头撮哄起了桌游。
傅言不擅逢场作趣,自始至终都蜷在旮沓里。照说身子不适不能沾酒,可她仍旧多米诺骨牌似的空掉一杯接一杯。
不担酒的人很快便醉。
这时,身后那群桌游党七嘴八舌嚷起来了。
傅言昏头转向地回眸,望见他们逼迫刘菡回答问题。真心话大冒险,好巧不巧抽到了她。
卸掉职场上的皮囊,各个虎得要死,起哄刘菡“愿赌服输”时也没正经。
傅言一经了解得知,问的是“你是否有性.经历”。她头回见到刘菡如此进退无措,于是准备解围。
岂料丁杨早她一步出手,跟在场人圆滑,“问我罢问我罢,菡姐到底是女人家,面子薄的。”
徒劳得很,那群人要的就是臊死女人的效果。为难刘菡不成,索性拉傅言垫背。
姑娘酒精加困意上脑,没怎么吃心……就不惧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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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读良那头,一整天都忙得脱不开身。
翟斯佑清早来思南公馆接他,在易家偏房里寻到的人。空地上架了两把椅子,人就抱胸坐一只,长腿相搭架一只,因陋就简地闭目假寐。
被喊醒时还得便宜卖乖,撒给翟一顿起床气。
搁平日,翟没准要回几句嘴。
今时他不敢造次,因为……有人眉头锁得比衬衫上的褶子还深,上了车怪他早广播的音量调得过大,他老实调小,这人又反口埋怨“听不见了”。
等翟崩溃地复调大音量,听清楚广播里的内容,瞬间醍醐灌顶了。
险些过站的那条新闻说的是:
上视的某档节目收获了满堂彩。
翟斯佑听完偏头,副驾上的人垂首拭着镜片,眼帘虚掩下的目光,倒是可劲地挑向车载电台。
“傅小姐是不是在上视工作?”
闻言人怼他,“死了你的八卦心。”
“……”
八点刚过,沈读良换上干洗店送来的外套,就去出席高管会议了。
这场略为例外,全程要让券商辅导组远程旁观,算作诊断培训的其中一项。因而他必须攒聚全部的精神,特为叫翟斯佑备了3shot的清咖。
会前沈读安化身蜥蜴扒牢璃门,要死要活也想与会。
沈读良留步看了看他,又一打眼挨顶落地的玻璃,笑说:“还真是,总觉得这门死板单调,缺个抢眼的压花。”
话完,抬手扣住他头顶,挂手动挡似的把他扽下来了。
会议一直捱到午时。
结束后,沈读良又要转站新引擎APP的推广会议。他仅能在办公室偷闲一炷香的功夫。
也是在彼时,捞起手边的手机想要找傅言的。
翟斯佑进来时,案前人恰好一手灭烟一手拨号码的姿态。翟说辅导组的Leader网络电话在线,亟待沈去接。
沈读良望着屏幕上已拨的几位数,仿佛悬笔习字时掷上白纸的几滴墨。
放下手机同弃笔不写一味可惜。
但他还是暂且搁置了,抑或相信来日方长,不必操之过急。
……
从而,这通半道被砍的电话,在傍晚时分起死回生。
电话接通,沈读良听见那头极吵,几乎十几张嘴皮隔空咬他耳膜那种。他不无嫌弃地拿远了手机,再问囡囡在哪。
傅言尚没开腔,周遭的男人先喊了,
“搞快点!老实交代你的第一次在什么时候?”
她一时反射延迟,忘记多了只耳朵倾听答案,傻不兮兮地据实相告,“四月份啊!”
沈读良在那边光火到咬牙切齿,“傅言!你完蛋了!”
“……”姑娘一个机灵惊醒,醉眸随灯球光巡睃过或嬉闹或如丁杨怔然的面孔,继而醺醺然答那头,
“我们俩都完蛋了。”
他不管,当务之急问她在作甚。
她酒壮怂人胆地回,“在潇洒。二叔不要打搅我。”
如此不择言的下场便是,狠三狠四要到微信定位的人,廿分钟后就杀到了酒吧门口。
傅言抵死不肯出去,外头的人就拿再三的车号和连环call胁迫她,终究她认栽了,灰头土脸抓起包,鹅行鸭步出门去。
黏糊的夜风闷得人反而不清醒了,她东张西望也没找见车,索性一个蹲身对地,狂捋胸口压下呕意。
咫尺外的街边,怒火中烧的沈读良朝她重重揿下喇叭,随即探身出窗冲她喊,
“不要指望我下车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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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钟后。
言之凿凿的某人还是下车了,一脸懊糟加盛怒地拽起傅言的胳膊,单手护住她耳朵,另只手匝住膝窝横抱起她。
那只在地上蘸了砖缝水的手袋,由他口嫌体直地拎起来,送到她手里,“拿住!”
命令不奏效,脱力的姑娘手一松弦,包又再度跌到地上。
“……”沈读良失心疯了,却拿她没法,搂紧她弯腰够起手袋,连人带包送上车,掷车门前不忘奚落她,“不会喝不要喝!有你这样一沾酒就死机的嘛?眼睛耳朵不灵光手也没用了。”
言毕,他伏低给她补系安全带,目光扫过她白中藏红的肌底色,顿了顿,才将心神从安全带回旋到她汪了一对水的双目。
后者仍在掉线状态。
沈读良干脆后抻手把住门框,就这么望着她,渴望自她眸底钓出精气神。
然而他失败了,或者完全是耐性告竭。
他直接拿鼻尖触她发热的脸颊,“我要碰哪个机关,姑娘才能重启?给点面子好罢?”
傅言方才抬起眼睑,会上他的视线。
眼睛醒了,脑袋尚没。她懵懵地说:“我发烧了,您不能强求一台病毒电脑运转过快。”
这样的四目相接叫她一阵怦然。
也更闹脸红,像封膛的炉火映在面上。
沈读良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发烧还喝酒!”
“我吃药了……”
“吃药还喝酒,嫌日子太快活是罢!”
……横竖他都能拣出错来。
傅言忽而哀从中来,敛眸戚戚然说:“是,这下好了,以后都很难快活了。”
说到点子上,沈读良缓缓归于正形,他这回本就想找她当面谈一谈的。
若是她有了心锁,他希望竭力用钥解开;若是心口豁了伤,他就用言语的针线缝补。
总而言之,姑娘夹在中央难做,而他不愿意让她负伤。
故此他问她,“你信我吗?”
傅言噎语,提问的人便继续,“你也必须信我,毕竟我吃的盐比你多太多。也是你现在二十五了,场景切换到十几年前,你坐我的副驾还要用儿童安全椅。”
“所以,傅言,我们好好聊一下。”
话完的人不等她回音,挨上来撷取他痴望了数天的滋味:
一样的鲜活与濡湿,不一样的蜜桃烟香和洋酒甘冽。
傅言由他吻到眩冒的状态,再听他附耳促狭,
“四月份噢,姑娘喝醉了别的记不着,对这个的记性真是……wonder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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