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哪里想到这样的灾年竟有人凭白把食物拿出来。
这世道就没有白吃的地方,一路流浪,倒是也遇到不少给他吃食的,可那都是看中他是个男娃,想把他拐回去再卖一遭。
可腹中实在是饥饿,要不就接过来吧,大不了吃了就跑!
杜秋蔓见他犹犹豫豫的,只当这孩子在流浪的过程中定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白眼。她前辈子的那个世界,小孩子和老人是过得最艰难的,被视为包袱和拖累。但当她落难时,却独独只这两种人帮过她。杜秋蔓温和笑着,一步步走过去,不由分说直接将饼子塞到小男孩手里。这一握便发现那双手全是骨头,还有许多结痂的伤口和茧子,透着无数的漂泊心酸。
“哎……”杜秋蔓一声长叹,心更软了,“我还有吃的,这个饼子你拿着吧。”
小男孩盯着那饼子,他以为自己想了许久,但下一刻就满满往嘴里塞去。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每日只寻得几个酸果子果腹,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死也想当个饱死鬼,脸颊被饼子撑的鼓鼓的,毫无吃相。
小孩子在杜秋蔓这里全都是带了八千度的滤镜,穿越后身体缩水了,但意识还是那个,杜秋蔓就觉得眼前这小男孩挺可爱,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顾不得嚼几口,一把将饼子全吞下去,含糊不清说:“杨明昭。”
杜秋蔓一愣,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似曾听过,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杨明昭吃了饼子,发现自个儿还好好,饼子里没毒,眼前的女娃娃也不似那阴险之人。顿时觉得自己之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满心愧疚。又觉得这女娃傻得要紧,乱世里什么都比不得粮食更重要,她倒好,竟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口粮拿出给个陌生人。
月光下,两个小娃娃互表了姓名。
杜秋蔓问:“你家人呢?就你一个人吗?”
杨明昭抿了抿唇:“我没有爹娘,是孤儿。”他不擅长言辞,但对眼前这个给了他食物的小姑娘很感激,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这人是拍花子么?”
杜秋蔓点头称是。
杨明昭知道拍花子的手段的,有些着急:“你要赶紧走了。拍花子不止一个人,不见你回去还有人要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杜秋蔓也有此意:“一起走吗?”
“好。”杨明昭点点头。
秦老板那边早已等的不耐烦,又寻了一个小厮过去,发现倒在地上只留了一具尸体,惊起一身冷汗,四周哪里还有杜秋蔓的影子,赶三赶四去回禀秦老板。秦老板又惊又疑,可这四周又是流民又是百姓聚在城门口,一个娃娃身形又小,找起来是大海捞针,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杨明昭吃过拍花子的苦,一路带着杜秋蔓东躲西藏,又拿着泥巴把她的脸给涂花。杜秋蔓也任由着杨明昭折腾,被糊了一脸泥也不恼,还露出一口白牙冲他笑。明明杜秋蔓被他涂成了泥猴子,他却觉得笑起来杜秋蔓像个瓷娃娃。
杨明昭故意沉着脸:“不要笑了。”
杜秋蔓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为什么?”
杨明昭抿了抿唇,有些沉默,过了会儿说道:“小姑娘长得太好看会遇到拍花子的。”
杜秋蔓没忍住,直接笑出来了声。这小正太平时不言不语,想的倒是挺多的。
因担心秦老板等人会在城门口寻人,杨明昭带着杜秋蔓一路往山上走。这条道他是走熟了,山上有果子有水,能够待几日,决定等到风头过去,再带着杜秋蔓下山去找她家人。
杜秋蔓在这里无甚牵挂,无所谓去哪里。杨明昭觉得自己带着的是个傻妞妞,要好好照顾她,杜秋蔓也觉得自己是带着一个生活艰苦的小正太,自然要跟着他,护着他。
两个小人儿脚程倒是块,终于走到一处山洞,杨明昭正要说什么,眼一扫,见着山洞前被挖了两个坑,疯也似的跑过去,坑里甚东西也无,一时间眦裂了眼眶,正要张嘴大喊,又似想到什么,一把拉上杜秋蔓拔足狂奔,直到一处僻静的大石下才松开她的手。
杜秋蔓见他红了眼眶,眼泪要流不流的,哑着嗓子:“全哥,全姐都不见了。”
杜秋蔓抬起手,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悬在空中半晌,轻轻落下拍了拍他的肩。
埋在土里的还能有什么?那饿到癫狂的人什么不敢吃。
全哥全姐是路上流浪的小娃娃,大人们嫌小孩子是包袱,为了活下去,这些小娃娃们只得抱团。全哥全姐病死在路上,杨明昭怕他们存不下尸体,特地跑到山里埋了,没想到竟也被那丧心病狂之徒挖了出来。他怕还有食人的还在附近晃,连祭拜也不敢,带着杜秋蔓赶紧往远处跑。
感受到了肩上的触感,杨明昭将眼泪咽了回去,他是男子汉,不可以倒下,他还要带旁边这个傻妞妞找家人。
杜秋蔓见他这幅模样不禁叹了声。上辈子,多少孩子被秩序崩溃后的世界逼着成长早熟,此时的小杨明昭仿佛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着不输大人的坚韧眼神。他们的人生明明还未开始,就被逼着陷入了绝望。
两个小娃另找了一处大岩石下,半靠半躺,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杜秋蔓的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跑了一天一夜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杨明昭也一样,但他还忍得住,小声说:“你还有吃的拿出来吃吧,我不抢你的。”
杜秋蔓却无半点动作。
杨明昭以为杜秋蔓是担心他会抢吃的,便站起来,走到一旁,认真道:“我不饿,不抢你的。”谁料杜秋蔓还是没动,只是冲他又笑了一下。
杨明昭一愣。杜秋蔓塞他饼子的那一幕脑中电光火石的回忆起,那块饼子,是她的食物,更是她……唯一的食物!!!
杨明昭终于没忍住,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他赶紧拿着手胡乱擦着,可眼眶明明被擦的很痛,但眼泪却越来越多,这种行为,一点都不男子汉!
他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为什么抢不过那些大人!
他为什么连全哥全姐的后事都没有办好!
他……为什么还要连累别人一起饿肚子!
他果然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存在就是连累别人……
已游走在崩溃边缘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山里的夜格外幽静,他似乎都能听到对方胸膛里的那颗充满了生命力的心跳声。
“别哭啊,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找吃的。”杜秋蔓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溺水的孩子,“我好好的在这里呢,只是一个晚上不吃东西没什么的。你不是还答应我要带我回家吗?”
过了许久,杨明昭默默点了点头:“嗯。”那颗千疮百孔快要破碎的心,突然被一根线牵扯住了,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保持住了完整。
山风静静吹过山岗,吹散了天上的乌云,露出了满天的繁星,明天是一个晴朗的天气。
这一晚,杜秋蔓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好似在读一本书。书里的主人翁是一个不受宠的外放皇子,却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不少世家女子都倾心于他。皇子有一个昏庸的父皇,整日与后宫贵妃厮混胡闹,不理朝政,天下民不聊生。某一日,荒唐的朝中来了一位年轻人,模样俊美,却是满心的阴谋诡计。他手段狠辣,却又能哄得老皇帝欢心,在朝中的地位竟比皇子还要尊贵几分。
这人不到三十,便位极人臣。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一朝宫变,杀了老皇帝和京中皇子,自立为帝,是个十足的反派。一时间宫中血流成河,他却好似杀不够,心里不爽便要杀人,残暴无比,四周大臣整日惶惶不安,生怕第二天便是自己掉了脑袋。此时那外放的皇子收拢了不少义士,起兵讨伐,一封檄文洋洋洒洒,正气凌然。
那称了帝的年轻人也不辩驳。
他行事荒唐,周围之人俱不知他所思所想。
外放的皇子一路兵临城下,年轻人竟也不抵抗。他坐在金銮殿上,对皇子道:“无妨,这世间也没甚意思。”
梦中,杜秋蔓看着那年轻人走过的一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死后被仇人挫骨扬灰,被咒永世不得安息。
有人问他:“郎君作何称呼?”
他道:“杨明昭。”
除了一个名字,那一生,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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