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辞官辞得这么干脆利落,皇帝真心懵逼了。毕竟皇帝也没想过炒顾玄的鱿鱼,摸着良心说,顾玄这个丞相当得真不赖。除了有时候特别爱驳回他的某些意见外,正事上从不含糊,朝野上下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
皇帝也就是按照以前的套路耍点小手段,先定个大目标等着顾玄跟他砍价。然后双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走一波,最终不给李吉封爵,也不计较他的罪过给他一个风光大葬就行。
谁知道顾玄愣是没按皇帝编写出的剧本走呢?皇帝可不就坐蜡了么?
现在的情形就是皇帝搬了个梯子自个儿爬到墙头,等着顾玄把他劝下去。结果顾玄啪叽一下把梯子搬走了,留下皇帝蹲在墙头瑟瑟发抖,要完,下不来了。
顾玄也坏,相印挂得特别高,底下还系了一串朱红色的穗子,放眼望去极为醒目,皇帝想把这消息压下去都压不住。顾玄前脚刚出宫门,辞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前朝后宫。
拥趸顾玄的官员痛心疾首,一面称赞丞相品性高洁不畏强权,一面唾弃皇帝不辨忠奸,又大骂承恩公只知媚上谋私。文化人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狠,一个脏字儿不带都能把对方骂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当场去世。哪怕是素来跟顾家不对盘的林家,这回也坚定地站在了顾玄身后:大家有矛盾私底下掐翻天都行,但士大夫的尊严不容亵渎!
这事坏就坏在承恩公出身微末,一朝得势后又猖狂不已,人缘都被他们给作没了。
外戚本就让清流看不过眼,认为他们是凭借裙带关系上位。当然,要是外戚是士族,那又不一样了,那叫锦上添花。这叫要夸一波先皇原配林皇后,原本先皇打算给林家一个承恩侯的爵位,但人家觉得这爵位不够“清正”,于是义正辞严拒绝了。
对比起来,吃相难看的李家,哪怕只有六分的讨嫌都被衬成了十分的憎恶。
再加上现在顾玄怒而辞官,其他人并不知道顾玄早有打算。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就是:一个丞相之位都不能够让皇帝慎重考虑收回成命。丞相代表士大夫,列个等式就是士大夫不如上不得台面的外戚。
这特么谁能忍?
太后听了这消息还高兴呢,拉着皇帝的手乐道:“顾丞相辞官了,现在谁还敢拦你?真是太好了!”
好个屁啊!皇帝险些爆了粗口,他是无能耳根子软,又不是真的智障,基本的逻辑还是有,挠头郁闷道:“事情哪有母后想得这么简单?丞相辞官,表弟就更封不成了。非但追封不成,怕是还要问他的罪。别说给他一个爵位了,就连风光大葬都别想了!”
“怎么会这样啊?”太后吓得连病都不装了,一骨碌坐了起来,“皇儿你贵为天子,怎么还要看臣子的脸色?”
皇帝暴躁:“朕是天子不假,但也不能太过为所欲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等着吧,士族的回击马上就来了!”
皇帝不犯蠢的时候,智商还是在线的。不出他所料,大臣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猛。
这头顾玄刚进顾府,那头弹劾承恩公的折子就堆满了御书房。官员们采用了上回顾淮之出的主意,因为心态太过爆炸还来了个升级版,一点面子功夫都不做,上来直接点着承恩公开骂,说他生性卑劣教子无方,惯出个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不但害苦了百姓,还让太后跟着遭罪。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本该让他全家滚蛋别继续脏了大伙的眼,但考虑到太后病重,未免让太后忧思之下加重病情,请陛下让承恩公府的人前去侍疾,太后还不见好,便削爵严惩,若有好转,便减轻一等,降爵!
又有御史将承恩公府的人弹劾了个遍,说他们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反正承恩公府别想有好日子过。
朝堂上顿时热闹得堪比菜市场。
此时顾淮之正蹲在顾玄身边,看着顾玄十动然拒了皇帝让他继续当丞相的口谕,笑眯眯地在家看皇帝的笑话。
被皇帝恶心了这么多年,现在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
顾淮之则是好奇,“阿公,接任丞相之位的,会是谁?”
丞相这位置,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智商不够政治素养不行手段不够圆滑的,通通没戏。
顾玄首先就排除他亲家,还有心思同顾淮之开玩笑,“肯定不会是你外公,依他的脾气,要是当了丞相,龙椅上那位得被烦得上吊。林廷尉倒是有意争上一争,但他现在跳得太高,想借此机会将清流笼络住,陛下被逼得不痛快,定然不愿用他。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任御史大夫的徐季陵。”
“姓徐?这是阿婆娘家的人?”
“不过是同姓罢了,徐季陵并未非士族。”顾玄摇头,言辞间对徐季陵极为赞赏,“这人虽出身寒门,却熟读经史子集,乃当世大儒,品性高洁,隐居山林,乃是一大名士。当年先皇费尽心思才将他请出山,只可惜入朝没多久先皇便薨逝了,他又被牵连进储君之争中,虽然无辜,但也让陛下心里不痛快,就这么被陛下冷落了下来。”
顾淮之最喜欢听这些朝堂秘事,反正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以后肯定也是要混官场的,当然要提前做功课,有个丞相祖父在,各种弯弯绕绕都能摸得透透的。
顾玄也有意培养顾淮之的政治敏感度。这玩意儿说起来玄得很,就跟后世人民群众看新闻联播似的,普通人就是单纯地看点消息,悟性高的就能领会出其中深意,还能悟出一套词语解读模式,再天才一点的,甚至能揣测出国家接下来的大势趋向。真的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解读,仿佛看的不是同一个新闻。其实这种东西也是能培养出来的,哪怕顾淮之还是个三头身的小豆丁,顾玄也没随便说点东西搪塞他,反而仔细地同顾淮之解释了个中缘由,打定主意对顾淮之言传身教,争取为顾氏培养出下一个丞相。
顾淮之这才知道,兴朝建国还不到五十年,现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个,是第三代帝王。当年开国太.祖起兵反了前朝,登基不到十年就挂了。先帝好一点,在位二十四年,奈何刚开始还算靠谱,后头就变成了败家子。而后当今上位,继续时不时抽风骚操作,搞的朝臣心塞无比。
至于当今和徐季陵的旧怨,在于当初徐季陵刚入朝时还不大懂得官场黑暗,被人坑了一把,骂了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说他嫡庶不分,宠婢生子而贱嫡出,罔顾礼法,人人唾之。
这话本来也没骂错,只是被当初还是皇子的当今听了个正着。这就有点尴尬了,因为严格说来,当今也是婢生子。
现如今的太后,早年就是林皇后的梳头宫女。因姿色好被先皇看中得了宠幸,又侥幸生下皇子,然后一路开挂,先皇生了七个葫芦娃,四个有世家血脉的皇子全死了个干净,剩下的三个中,大臣们挑挑拣拣,最终选了当今,太后也随即地位高涨,飞升成太后。
听到这里,顾淮之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顾玄这么肯定皇帝不会选林廷尉当丞相了。估计这对母子听到林这个姓心里都不舒坦吧,这时候升他当丞相,太后本来没病都能膈应出心梗。
顾玄笑眯眯地摸了摸顾淮之的头,脸上再次露出满意之色。
相比起顾玄的惬意自在,皇帝最近真是满头包。御史们也不是瞎弹劾,本来混官场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小辫子,但承恩公府乍一飞升,吃相极为难看。以往看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子上,大家也就忍了。现在?不好意思,大伙儿最近见着李家人就犯恶心,只想把他们送回老家。
人证俱全,皇帝想偏袒都偏袒不了,只能把这帮表哥表弟全都炒鱿鱼,承恩公府被炒的只剩一个爵位了。太后这回是真气病了,偏偏大臣们眼神贼利索,一见太后这阵仗,立即指责承恩公府照顾不力,理应削爵。
大臣们拧成一股绳,齐刷刷对着承恩公府开炮,威力简直巨大无比。太后吓得连病都不敢病了,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就怕被人揪住了话柄削了承恩公的爵。
顾淮之听到这个消息后笑得直打嗝,当初太后哼哼唧唧装病,出贱招威胁朝臣。现在被朝臣教做人,真病了反而不敢再作。
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至于死于流矢的李吉?死都死了,谁还有心思管他?看在太后真病了的份上,降承恩公府为侯府,草草葬了他便是。哦,还要再罚二十万两银子,用来安抚受灾百姓。
承恩公……不对,现在的承恩侯简直要哭瞎眼,二十万两银子啊,他们当外戚也就八年,捞来的银子除了家里的吃穿用度外,也就只有二十万两了。
这是要抄光他们的家啊!
不过承恩侯再怎么哭,众人也只有冷笑,该罚银子的时候绝不含糊,真在承恩侯府上演了一出抄家记。
这时候,原本还是承恩侯心头肉的宝贝儿子李吉就成了阖府上下最大的罪人了。别说给他办个体面的葬礼了,气急之下的承恩侯甚至要把这个祸害从族谱里划掉。
于是,原本还要被皇帝大肆追封的李吉,最终只是一副薄棺草草葬了了事。因为杀民充功之事,李吉名声臭大街,百姓们都恨毒了这个王八蛋。李吉下葬没几天,也不知是哪些人,趁着夜色偷偷把李吉的坟给刨了,里头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尸体却暴尸荒野,成了野兽腹中食。
顾淮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残害无辜的垃圾,必须就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此时,顾玄已经在准备回虞川之事,顾府上下都忙着收拾东西整理行囊。
这会儿出门一趟不容易,样样都得准备妥当点,生怕路上有什么变故。尤其是王氏,更是重中之重。王家果真送来一堆补品和药材,同来的还有一个医女,就是为了照顾好王氏这一胎。
顾家人手也不少,护卫仆妇大夫医女全都有,一行人收拾妥当,又寻了个善卜筮的老者过来卜卦,以测此行吉凶。
在顾淮之眼里,这就是迷信。奈何时下正流行卜筮,不管干什么大事都先请擅长此道之人前来卜算一番。据说太.祖当年即位后第一次祭天,也请人卜算过。问的是我兴朝能传几代,结果抽出个“一”,气氛一时非常尴尬。现在看来,还真不是太.祖手黑。
好在这次的卜者手比较红,卜出一个“中吉”,顾玄登时放了心,带着一家人往虞川而去。临行前,已经成了新任丞相的徐季陵领着大半个朝堂的官员前来送别,很是让顾玄伤感了一番。
虞川在宁州,从京城出发,要经过平州,而平州,正与兖州交界。
考虑到车上有孕妇和小孩,一行人走得较慢。大半个月后才进了平州的地界,而越往前走,顾淮之便越沉默。
只因平州境内,涌入了大量灾民。顾淮之从未见过人能卑微落魄至此,不少人连件蔽体的衣裳都没有,神情麻木,瘦如干柴。
顾淮之心头巨震,紧咬着牙骂了一句:“李吉该死!”
顾玄眼中亦添了几分悲悯,“不论何时,遇上天灾,受苦的都是百姓。这也是他们的命数。”
顾淮之垂眸,看着倒在路边的人,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没有谁生来就应该是遭这种罪的。这哪里还有个样?”
“那你便要刻苦勤学,日后踏入仕途,奉明主,清吏政,给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
顾淮之沉默不语,只觉得自己肩上多了几分重量。哪怕顾玄让人给了灾民钱粮,解了他们的困境,顾淮之依旧闷闷不乐。
快出平州时,顾淮之一行人又遇见了一位了粗布麻衣的大夫。他一路医治灾民,正要往兖州而去。顾玄感其高义,送了盘缠和药材,还让两名护送这位宋璟大夫前去兖州,务必要护好对方的安危。
顾淮之则问他:“兖州还在平乱,刀剑无眼。此去兖州,甚是凶险,先生为何而去?”
宋璟含笑看着顾淮之,眼中似是藏了整个苍穹:“我是大夫,救死扶伤乃是我分内之事。将士战死沙场是荣耀,我若死在救人之中,亦是死得其所。”
顾淮之心下大震,郑重地向宋璟行了一礼。顾玄亦是震动不已,忍不住感慨道:“我虽曾为丞相,却不及先生仁义宽厚。先生若是不嫌弃,他日得了闲,还请来我府上坐坐,我必郑重相迎!”
宋璟爽朗一笑,“若有幸活下来,宋某定然会去府上,好好谢大人援手!”
说完,宋璟翻身上马,带着顾玄给他的药材和盘缠,一路往兖州而去。
顾淮之看着他的背影,忽而一笑,轻声道:“这世上,有李吉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混蛋,也有宋大夫这样的高义之士。这世道,正是有了他们这样的仁人义士,才让百姓们心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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