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明对着自己这个耿直的侍卫长很是无奈, 他到底是跟在身侧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人了, 从她少年时披甲出征到后来戍卫河西, 崔平一直跟在她身侧保护她,对他便不好如对寻常下属那样不假辞色。
她只好歉然地瞧了瞧冯汜。冯汜倒是好修养,并未动怒,只是行了一礼, 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崔平此时方禀告了原州、忻州出事。
庆明一听,登时忘了方才的冯汜, 拂了案上茶杯, 沉声问:“原州防军是吃白饭的不成!”
崔平道:“原州刺史前日奉命出去派送粮食,城中守备不足,结果被逐个击破,运往绥州的粮食半道被劫, 死伤无数。”
“您当日忌惮您不在的时候, 突厥会挑最为靠边的平洲下手, 特地命原州刺史派人前去运送粮食,可如今平洲无事,而原州元气大伤,只怕余下诸州……”
“你送信回去给裴副将,叫他加重平洲防备,粮草之事, 我来解决。”
“是。”
崔平应下之后,并未退下。
庆明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还有何事?”
崔平瞧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 忍不住说:“殿下,如今在京中,您还应当谨言慎行……此处不必军中,处处有人耳目,军中机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庆明皱眉,“你是在提醒我,先头原州运粮之事,是有人故意泄漏了军情?”
崔平恭敬道:“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庆明却笑起来,摆摆手道:“我身边连一个奴仆,都俱是知根知底服侍了十来年的,身边之人不会有奸细,应当是凑巧。崔副将莫要太过疑心,我瞧着延之这段时日都被你赶了不少回,他素有将才,是一块蒙尘璞玉,并非我身边的寻常面首之流,很不必提防至此。”
崔平面色不变,低声应了。
“还有一事,”崔平说,“外头传冯郎君像谢太傅,这事儿,殿下想必也听说了。”
庆明不以为意,“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崔平轻轻叹口气。
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负了些。她以为冯汜对自己一片真心,可那冯汜同她几番面圣,都试图吸引皇帝的目光,她怎么也能视而不见。
且冯汜此举,皇帝心里什么想法且不说,那谢淮权柄显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陛下的爱重,难道能坐视冯汜如此作妖?
他这是担心,冯汜会把祸水引到殿下身上。
“你且宽宽心,”庆明又道,“河西有精兵壮马五万,何须畏惧那些鞑虏,你久在边疆,未曾见过京城繁荣,不如趁着这些时日,好好松散松散罢,我听说你好乐,京城歌妓娘子有名者众,不妨到处去玩耍长长见识。”
崔平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也只是说,“是。”
等庆明过来的这段时间,苏凝绿又问谢淮,“突厥贪婪,如今凉州主将不在,他们便得了不少甜头,之后必然还不肯罢休,边境诸州,老师以为突厥要再选何处?”
谢淮斟酌着道:“津州与突厥接壤,只相隔一津江;忻州先虽然打退突厥,但如今没了粮食供应,也支撑不久……至于离凉州最近的营州,最是繁华昌盛,是拱卫凉州的最后一道防线,突厥若打定了主意要开战,自然也不会放过营州。”
苏凝绿笑道:“突厥如今的这位可汗是个大怂包,被庆明连着打败两回,便足足有大半年遇见她的军队都绕路而行,此番必然是绕过忻州的。”
“可是,”她话头一转,有几分意味深长地道,“若想要直取凉州,却也有办法。数州之间,地势复杂,当年先帝在河西作战,为着粮草运输,特特开辟了不少密道。”
谢淮到底在先帝身侧时尚且年幼,对这些早先之事知晓不多,闻言便道:“若是密道,突厥人又如何得知?”
苏凝绿慢吞吞地道,“自然是有人要他们知道啦。”
谢淮瞧着眼前满眼算计的苏凝绿,有几分心情复杂,“……陛下算计人心,可怕会被人算计了?”
“朕不怕,”苏凝绿却迅速歪楼,“不过若太傅要算计朕,朕便双手奉上自己的真心!”
谢淮淡淡道:“陛下还是收好了自己的心罢,若是臣一时来不及接,再有个什么冯郎君之流的,接了过去,便不好了。”
苏凝绿被堵得厉害,索性翻了个白眼,不去撩这块不动的顽石了,她吩咐宫人一会儿将庆明引去御花园,自己便款款叫人抱了狸奴,去御花园里头放风玩耍了。
不时,接到诏令的庆明匆匆入宫。
她原以为苏凝绿必定要问责,可出人意料的,对方看起来心平气和,从容极了。
双方就着事情本身探讨了一番,庆明长公主反而有几分不自在,她瞧着苏凝绿神情平静地抚摸着自己腿上的狸奴,心道:难道摸狸奴能平心静气不成?
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什么,回头瞧了瞧,便见到神情平静的谢淮站在远处。
这时才反应过来,嘲讽地一笑:哦,不是狸奴叫她平心静气,是谢淮叫她平心静气。
那头谢淮远远避开,以示避嫌。他平日在女帝身边掺和了的军事其实不少,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却总是寸步不让,不叫苏凝绿被人留下任何把柄。
因此冯汜也被迫离开了庆明长公主的身边,同他站在一处。
他一面用尽全力地试图从那头听见只言片语,一面漫不经心地同谢淮道:“太傅今日休沐,为何也在宫中陪伴陛下?”
谢淮不咸不淡地道:“身为陛下的老师,我自然会出现在陛下需要我的时候。”
这话轻飘飘的,没半分烟火气儿,却叫冯汜忽然很感兴趣的,转过了头。
他轻轻地笑着说:“来京前便听说谢太傅名声在外,是一等一的天子近臣,这两回一看,果然如此。只是却不知道,谢太傅到底是不是当真像自己觉得那般效忠陛下呢?”
谢淮瞧了他一眼,“想来比冯郎君要多出几分真心的。”
冯汜哪里会在意这么一点不好听的话。他从微末小将做起,后来投靠了长公主后受到的白眼多了去了,谢淮这话说得不算过分。
他微微笑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价格的。连真心也可以上了杆秤称量一番,明码标价。”
他以为谢淮不会反驳的,就算反驳了,也是心虚的表现。
冯汜不信有一个人可以光风霁月到如此程度。
可谢淮却说:“冯郎君没有真心,不过是想要从别人那里取得什么,才假模假样地用明码标价的幌子里证明自己并不贪婪。若真有一番真心,自然重逾千斤,世上安能找到一杆称量的杆秤来。”
他无意嘲讽冯汜,而是真心提点。
庆明长公主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将领,更没能担起身为节度使戍边卫民的责任,可待冯汜,已是万分诚挚了。
这种真心,却错付给了一个认为真心可以用黄金白银买回来的人。总是有几分可怜的。
冯汜却仿佛被戳到了痛脚,他脸上的温文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尖锐地反问,“你的真心,若是再如何珍贵,却都不是对方想要的呢?哈,谢太傅,监守自盗者说些什么真心不真心的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谢淮面上风轻云淡的神情终于被打碎了一角。
先帝临终前,床边没有旁人,只有他和苏凝绿。先帝是如何握着苏凝绿小小的拳头放到自己的手掌中,要他好好辅佐阿绿的,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冯汜便是别的不堪,这监守自盗一词,只怕真的说得没错了。
“我的真心,”谢淮却忽然笑了起来,瞧着远处的小皇帝,神情渐渐柔和,“我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
她是九五至尊的帝王,生来就坐拥天下,富有四海,还生得玲珑心肠,待人几分真几分假,叫人分辨不清。
他原以为,自己的忠诚便是对她最好的回赠了,旁的他不敢想,也不敢给。无非是不知道她想不想要。
很多年以前,他将全身心的柔软善良都交给自己的家人,可后来他那相信真心可以换来真心的母亲是吊死在枇杷树下的,他便渐渐看开,知道予人良善,未必就能得人真心。
可苏凝绿不一样。
谢淮现在可以笃定,小皇帝待自己,就算有两分虚伪,剩下也有八分赤忱。
于是他对着冯汜说:“……我的真心,恰恰是她最求之不得的东西,她又怎么会不想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太过柔软温和,反而叫冯汜皱起了眉。
冯汜冷冷地说:“太傅许是在太平窝里待得太久,不知道天下唯有权势最能叫人迷了心智。你的权柄,两宫太后想要,陛下也想要,你敢说,你用真心换回来的,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谢淮说,“只是她若想要,我便给她罢了。”
若你想要我的忠诚,我便献出我的忠诚。
若你想要我的爱情,我便献出我的爱情。
不是以物易物,而是心甘情愿。
远处同庆明长公主正说话的小皇帝似有所觉,忽地遥遥瞧过来,便见郎君站在花下,连眼眸都好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此处风景平平,可谢淮便是最好的风景。
她忽然觉得心悸,就像是一只住在心里的小狸奴伸着爪子,乱七八糟地扒拉了一通,叫人心痒难耐。
她短暂地出神想:完了,朕现在就想给他个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本场最佳助攻·倒霉催的·负心汉·太傅赝品·冯汜:妈的,我本来想挑拨离间,被狗粮塞了一嘴。
嗐,其实大家不要太急着要谢淮的交待,他内敛保守,并不是会主动交待的性子,但是这不代表他就不爱阿绿了呀~正是因为爱,才要斟酌再三,小心翼翼,不能贸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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