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明已是被这变故惊得哑口难言, 她颤抖着嘴唇, 去瞧身后的冯汜, 微不可闻地唤道,“冯郎,你……”
“殿下,”冯汜却一动不动, 刀锋更近一分,直至庆明颈间有细细血珠渗出, 他的语气却仍然如同平日温和有礼, “告诉你的好皇妹,若再不叫人退下,便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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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凝绿定了定神,才开口说, “冯汜, 如今你若束手就擒, 朕还能赏你一个好死。”
她手心沁满冷汗,面色却坚毅而淡然,瞧着并不很把岌岌可危的庆明长公主放在眼里。
冯汜嗤笑道:“陛下,可比你的姐姐要聪明一点。你是何时发现的我?”
苏凝绿道:“你还没来京城前,鸾仪卫就把你的身世扒了个底朝天,凉州长史冯元思, 并不是你的生父,你的母亲乃是一名被突厥人掳去的良家女子,如今的突厥二可汗, 才是你亲生父亲,你母亲冯氏仓惶逃出,不料自己有了身孕,乃是冯元思将你母子二人照看到大。”
冯汜最恨有人提及自己的出生。
他自诩不比任何人差,不论才情还是样貌,都是一等一的,面首也好,推官也罢,都是埋没了他!
正是因此,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并不介意突厥和大周如今的交恶,他想得很清楚,只要他能够拿回自己的身份——他是可汗之子!他就可以踩在昔日那些对他投以轻薄嘴脸的人头上,叫他们俯首称臣!
他以自己的血脉为荣,更憎恶那个使得自己出身蒙上一层阴影的母亲。正因如此,他暗中同突厥开始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偏偏苏凝绿就是抓住了他的痛脚,如今一副恨不得能敲锣打鼓广而告之的模样,简直就是在他的痛处上来来回回碾压。
庆明听罢,更觉得不可置信。
任谁乍然得知昔日贴心温柔的情郎,其实是个汲汲营营的小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只怕都一时难以接受。
她脸色惨白,不惧刀锋冰冷,费劲儿地扭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半晌,才道:“你同我在一起,是否觉得是我折辱你?”
“那是自然,”冯汜冷冰冰地道,“论心计,你不及我多矣,论出身,你我同为皇族,论武功,你不过是个半吊子……庆明,你在京中听的阿谀奉承太多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个废物。既然如此,凭什么你是公主,我却只能是你的面首?!”
庆明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失望,一侧的苏凝绿却极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当面首,难道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的?朕真看不惯,有些人明明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却还要做出一副时不我待的假清高模样!”
“你……”
“难道不是吗?”苏凝绿冷静地道,“你一入宫,便学了谢淮打扮,无非就是想要引起朕的注意。当一人的面首也是当,当二人的面首,也是当……着起子没脸没皮的事儿也能做出来,如今叛国求荣,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冯汜面色随着她几句有意激怒的话而愈发扭曲,只他到底心思深沉,并不会因着她区区几句话就松手,只是猛地勒住了庆明的脖子,狞笑道:“如今多说无益!若你要保她性命,就给我让开!
“放了皇姐,朕放你走。”
苏凝绿下令叫人让出一条路来,眼睛却紧紧盯着冯汜,“放了她!”
庆明长公主面色惨白,她只觉得如今的情形,比起当初她自以为能受封皇储,却得到一纸诏令被远远封至凉州,更为难堪。
她信赖无比的情郎,如今对她拔刀相向;反倒是那个同自己一贯纷争不休的皇妹,如今紧张无比,看起来十分忧心。
当真是,讽刺又可怜。
冯汜挟持着她,慢慢地往外退去,所到之处,包围圈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散开。
庆明的眼睛却看向了某一处。
崔平站在众人之中,同她遥遥相望,眼里的失望并不比她要少。
两人眼神碰上,忽然,极为心有灵犀地,一同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庆明长公主猛地将脖颈撞向刀刃之上,那冯汜要留她做人质,不料她如此不要命,慌忙将刀抽开,却是着了她的道,被她侧身,一掌击出,借力打力,反将二人之间隔出了一丈之遥。
与此同时,崔平也动了。
他举刀加入了战局,在庆明抽身之时抽刀格开了冯汜,而冯汜一旦回过神,如他所说,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并非庆明可比,他立时便反应过来,举刀刺去。
崔平使的乃是长刀,向来是大开大合,于方寸之中难以回转,仓促之间,猛然挡在了庆明跟前!
冯汜的刀没入崔平胸口!
与此同时,庆明接过了崔平手中的刀柄,侧身刺出,同时也刺穿了冯汜左胸!她虽是女子,到底习武,手劲不差,猛地一捅,生生将冯汜钉在了地上!
一时空中鲜血喷溅,血雾弥漫!
苏凝绿眼睛猛地一跳,眼前却忽然抬起一只袖子来。
纯白的广袖,上头银线绣着皎皎的青竹,仿佛有月华在其上流淌。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被那袖子掩得严严实实,谢淮侧身将她拉入怀中,温声说:“阿绿,莫看。”
她再是如何杀伐果断,却也的确没有见过当场杀人,被他将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只觉得说话间,唇齿之中都冒着寒气,“朕没事儿……皇姐,皇姐还好吗?”
谢淮侧头瞧了一眼。
庆明跪坐在一片血泊之中,将那刀锋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冯汜的心房,大量的血液喷溅将她染得面色可怖,她静静地瞧着冯汜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没死。”谢淮简短地概括说,“您在发抖。”
她紧紧地抱住谢淮,把头埋到他的怀里,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谢淮叹口气,只觉得心疼极了,把她护好了,才又瞧了瞧庆明那一侧,吩咐身侧之人道:“去附近医馆寻大夫,越快越好。”
庆明呆坐了良久,才又想起身后的崔平,颤着手去,替他捂住伤口,“你……你没事儿罢。”
崔平伤到的亦是要害之处,任是她再如何努力地去堵住那个口子,血液还是潺潺地从她指缝间流出。他费劲儿地瞧着庆明,微不可闻地道:“殿下,您信我了吗?”
庆明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信错了人。
是她害得河西饱受铁蹄践踏之苦,是她错怪了崔平,是她刚愎自用,自私凉薄。
她抖着嘴唇,还没来得及回复,便被人推开了。
推人的是从附近医馆被临时宣召二来的大夫,大夫一面上首给崔平止血,一面又吩咐众人抬来担架,因着嫌庆明碍事儿,又见她没有受伤,便将人赶到了一边。
苏凝绿、谢淮等人,亦是退到了一侧。
谢淮护着她,见她脸色除了苍白些,倒也还算正常,不由松了口气。
苏凝绿悄悄放开了扒着他衣襟的手,勉强端起几分国君的风范,瞧了瞧一侧的庆明,她虽然不喜欢这个皇姐,看她如今的神情,却也有几分同情,斟酌着开口,“皇姐……”
庆明苦笑道:“陛下且让我静静罢。”
她眼见着那头的担架抬起崔平,便遥遥地跟了上去,走上前,敛容向她行了一礼,又向着谢淮行礼。
谢淮侧身避开,女帝抓着他的袖子把人拉回来。
庆明道:“此事是我的疏忽,我愿意承担起责任,还恳请陛下再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先去瞧瞧崔平。”
苏凝绿倒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她挥了挥手,表明了不介意,想了想,又问她,“此事之后,你预备如何安置他?”
庆明怔怔。
手刃爱人,又痛失良友,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不小,以至于女帝问话,她都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半晌,她只沉默地道:“我……我今日后一无所有,不知如何偿还。”
“他不指望着你还,”苏凝绿古怪地道,“他喜欢你那样久了,也从来没指望你还。今日之后,若你当真对他有几分愧疚,便听他说一说他的心意罢。崔平沉默寡言,不像冯汜那样花言巧语,这么多年,真心错付,怪可怜的。”
庆明闭了闭眼。
她觉得疲惫极了。
她把真心错付,以为能换回同样的真心,却不料对方只觉得这真心轻如鸿毛;而有一人,在她未曾知晓之时,守护她这么多年,她竟能硬下心肠,装作不知。
“谢陛下提点。”她再拜下,哑声道,“罪臣知晓。”
见庆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她皱着眉,盯着看了许久,才突然叹了一口气,“崔副将这是拿命换了庆明的真心,这真心,果真重逾千斤,唯有性命这样珍贵的事物堪能与之比拟。”
这话说得感慨万分,叫谢淮不由得侧头瞧着小皇帝,她好似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到,还能抽出空来,狡黠地对他一笑。
这乃是当初,冯汜同谢淮的对话。
冯汜说世上万物都有标价,而谢淮却说真心重逾千斤,如何称量。
他一贯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小皇帝的耳目,到底这话也着实有些露骨,叫谢淮听了,只觉得是骤然被窥破了心思,耳根子隐隐发热起来。
在回宫的马车上,谢淮想了半晌,才问她,“陛下可否同臣说说,是如何发现了冯汜是细作的?”
他方才将小皇帝护得严严实实,自身一袭白衣却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身扑鼻的血腥味儿,恐冲撞了她,便只好不太合礼地除去了外头的衣裳,只拢了一件大氅,如今在马车里坐得笔直,苏凝绿却能瞧见他大氅下头勾人极了的腰线。
她眨了眨眼,心虚地移开视线,只是道:“……猜到了。其实裴清早就觉得冯汜不对劲了,便写信同朕说了此事,朕才顺势叫鸾仪卫去他。”
谢淮仔细一想,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
裴清在庆明过去之前,虽无主将之名,而有主将之实,不过当初先帝看他年幼唯恐他压不住阵,便打算等他渐渐接手了全盘军务后再将他的主将之位给坐实了。
哪里知道,主将之位没能等到,等来的却是一个空降的庆明长公主。
裴清早有根基,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的,平日里便听说不甚听从庆明管教,更是不齿庆明豢养男宠寻欢作乐的奢靡作风。他平日里只怕早早网罗了不少庆明的不是之处,只是没有任何一桩,有冯汜的身份这样的有分量。
偏偏,小皇帝又是同他一拍即合。这两人,都不愿意瞧到庆明继续坐在河西节度使的位置上了。
如今皇帝早就拿住了与冯汜的接头之人,又送出了伪造的密信,难怪她非要随着大军出征,想来是觉得此战大捷,能为她的宏图霸业添砖加瓦罢。
谢淮不由有几分感慨。
“陛下算计人心,叫臣自愧不如。”谢淮淡淡说。
苏凝绿一听就知道,他只怕是有些介意最近的事儿的。
自打上回被王总管提点了一番后,她也认真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算计人惯了,有时候也并没有事无巨细都要同他明说的习惯。可先头出征之事,她隐而不提,只怕谢淮心中难免有些芥蒂,如今又知道她连自己的亲姐姐都算计,只怕对她要更多几分失望。
她有些忐忑地瞧向谢淮。
年轻的郎君拢着大氅,他身姿瘦削极了,以至于宽厚的大氅在他身上都能多出几分飘逸风流来。他说话的时候眉眼低垂,并没有看她,像是对马车上头铺着的织金毯子突然多了很大的兴趣。
“我……”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可是觉得,我这样算计太过,你不喜欢?”
谢淮只是道:“陛下为何会同裴清将军商量此事?”
“自然是因为裴清他同我立场相同,利益相同,”苏凝绿坦然说,“且朕需要他从旁协助。”
“那我呢?”
轻飘飘的三个字,不带什么烟火气,苏凝绿却听得怔住了。
谢淮见她懵懂,便欺身上前,逼近了愣愣的小皇帝,不紧不慢,而咄咄逼人,“我同阿绿你,是不是立场相同,利益相同的,你需不需要我从旁协助?”
这些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谢淮心知肚明。
也因此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这些算计,连裴清都可以告诉,却唯独对着自己会如此讳莫如深?
小皇帝成日黏着他,左一个喜欢,右一个心悦的,这话到底有几分能信?
苏凝绿被问住了。
她眼前谢淮的脸放大了数倍,鼻尖也萦绕着他身上惯有的清淡味道,一时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头似乎装着一盆糨糊,平日里那样伶牙俐齿,如今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晃了晃脑袋,努力地集中注意力,不叫自己为眼前美色所分神,“我……”
“陛下还是想好再说罢。”
“不瞒你了。”她表忠心的话忽然被打断,便委屈极了,见他面色淡淡,便小心翼翼地往他怀里蹭去。
两人往日有些芥蒂,都是谢淮罚她,如今她却心中想着,总叫他罚也不是个事儿,便仰头去亲他。
谢淮垂了眼,看到小姑娘闭着眼睛,睫毛细细碎碎地抖动,又生涩又笨拙的模样,心里先软了几分,却故意不伸手揽她,只由着她费劲儿地挂在自己身上,颊边渐渐迤逦出一片朝霞般的绯红。
她吻得费劲且笨拙,没轻没重地啃着他的嘴唇,见他冷淡地不回应,便故意用牙齿磨了磨他下唇,直到他潜意识因为疼痛而略略予她可乘之机,她方才像头鲁莽的小兽那样闯进去。
谢淮轻叹一声,抬手扶住她腰肢,另一只手固定好她的后脑勺,欺身上去,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之间,他冷静地问:“你事事都告予裴清,而对我多有隐瞒,想来我这皇夫,你是不太喜欢?”
她迷迷瞪瞪地道:“我没有……”
半晌,谢淮才放过她,替她拭去泪痕,又把人抱到膝上替她整理衣冠,她后知后觉地问:“你这就是吃醋了罢?”
谢淮微微笑,却不说话。
“就是吃醋了……”小皇帝喃喃地道,“一吃醋就欺负我……”
她把脸贴在谢淮颈侧,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软软地道:“你连吃醋我都喜欢,我最喜欢你啦,谢淮。”
谢淮原先正轻轻地抚摸着她发顶,闻言一怔,他见了崔平的下场,很有几分物伤其类,渐渐明白,有时候单单无声的守护,是远不足够的。
她这样柔软可爱,觊觎者并不少,他若不能说出心中情意,她被冯汜那样花言巧语的人骗去了又怎么是好。
谢淮微微垂下眼睛,将下巴紧紧贴着小皇帝的脑袋,闻见她发间的清香,便终于也说出口,“我亦是……心悦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大家都说崔平不值,嗐。
这也同出生有关,阿绿虽然生母不显,但是到底有人疼爱呵护,而庆明却是年幼之时便吃了不少苦头的,最是缺乏关爱。这就像是生活中很多可能童年被家人忽视的妹子,更容易被渣男欺骗一样。
当然庆明自己就挺渣的,这么多年,未必没有察觉到崔平的念头,不过是装傻罢了。冯汜正是知道她的凉薄,所以更不会给出真心,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权利荣华若都系于庆明一人,是不能够长久的。
所以严格说来,庆明同冯汜才是一路人。
其实谢淮同崔平,在感情上,其本质才相仿。他们都把自己爱上的人当成了天下第一好,以至于连表白心迹都会觉得亵渎。
只不过,一个人遇到了凉薄的庆明,一个人却遇到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苏凝绿罢了。
所以大家别气啦,虽然庆明同崔平的故事过程曲折,但是我们的阿绿同太傅还是有甜甜的爱情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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