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成婚的第二年, 还未至清明,便早早去书一封, 请了几位信得过的老臣回来,又叫楚王帮着监国。
楚王还以为女帝传召有什么急事, 快马加鞭赶到京城, 小皇帝却请他入宫吃了一顿饭,席罢, 便见苏凝绿睁着眼,十分熟稔地道:“皇兄, 朕着人传你回来,是有事相求。”
楚王:“……”
小皇帝说话不阴阳怪气的时候, 就是她要坑人的时候。
他开始后悔自己那点儿身为兄长的责任心了。
“过些日子清明, 朕要出京一趟,届时朝中诸事, 皆有暗卫上报于朕,只是有时政令既下, 难免要皇兄多看顾些……”
楚王眯着眼, 心说她上回离京,去河西坑了不少人, 这会儿又要去对付谁?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圈, 实在没想到如今哪个倒霉鬼又招了她的眼,就只好问她,“陛下此番出京,意欲何为?”
苏凝绿随口道:“陪阿淮回娘家。”
楚王:“……”啥玩意儿?
谢淮原静坐在一侧, 听着这两兄妹谈话,闻言举杯的动作一顿,清清淡淡地抬起眼来,手指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瞧着小皇帝,“您似乎没和我商量过?”
“朕是天子,”小皇帝又要随口拿话打发他,说出口又觉得不妥,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想回去?”
谢淮沉吟。
当然不想回去。
他大概知道小皇帝的意思,先头谢家上门,她人不在,据说事后气得拂碎了茶盏。可陇右谢氏,往上能追溯几朝,长期冠冕不绝、门阀不坠,纵是本朝以科举取士,破落久矣,仍具冢中枯骨之余烈,同陇右其余崔、秦、林、萧四姓并称五姓。
五族视己为贵,时人常慕五姓风流,可这五姓并不轻易与外通婚,陇右之地,是这些世家门阀最后的余威尚存之地,其同气连枝,偃仰自高,便是野心勃勃欲要夺权的先帝,也没能从五姓手上讨到好。
权,自然是要收的,只是如今她到底还年幼,时候不到,妄自矜骄,只怕会遭到打击。
苏凝绿只消他一个眼神,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是摆手道:“不必担心,我单纯是为了去同你一道给你母亲扫墓。”
楚王:“……”
说实话,本朝开国百年,陇西士族便是皇族心上的一根刺,连先帝那样大大咧咧的都从不去自讨没趣,如今她大老远跑过去,合着就是为了陪谢淮扫墓?
楚王冷静地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不合适只能他说,”苏凝绿十分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回怼说,“谁问你了。”
楚王:“……”
艹(一种植物),为什么她有求于人,态度还能这么差?
谢淮瞧着小皇帝满眼期待,迟疑着道:“……您其实是想顺便出去散散心?”
“被你看出来了,”她叹口气,说,“天天公文瞧得眼瞎,不如替你娘扫扫墓。”
楚王冷静地吐槽说,“如果可以的话,您还想把他爹的也扫了是吧?”
“那肯定最好,”苏凝绿满意地点点头,“要有机会,我把谢家一锅端了,明年可以一道给他们再扫一扫。”
谢淮:“……”
虽然谢淮本人十分忧心女帝被欺负(是的,谢太傅在忧心准备上门炸了谢家满门的苏凝绿被谢家欺负),但是拗不过小皇帝,只能应了。
至于楚王?
苏凝绿: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为此楚王痛斥说:“大婚的时候就胡闹乱跑,如今都成婚了这么久了,还是胡闹!谢淮你就不能管管!”
谢淮面露茫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非得自己管管,反倒是苏凝绿十分护着他,只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你把他管好,我可比他难管多了,你说太傅做什么?”
楚王后院之中姬妾甚多,争宠戏码十分精彩,虽然世子之位早已给了苏修璟,但是不妨别的姬妾今天给他下个毒明天找一波刺客啥的,苏凝绿对他家事了如指掌,一开口就直戳软肋。
楚王:“……”
对于苏凝绿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楚王感到十分荒谬,最后在谢淮的劝说之下愤愤闭嘴,决定不同她耍嘴皮子。
对外,只说是女帝突然生了重病,出京修养,谢淮陪同在侧,命几位老臣、楚王监国。
于是风和日丽的一日,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直往陇右地界去了。
女帝此番出行,身边侍奉的人一个也没带,乐得闲散自在,一路游山玩水过去,等快要到陇右了,才问谢淮,“时人多慕世家门阀风流,听闻前朝那会儿,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宫妃大多出身士族,我便想了许久,是不是世家之人都生得美貌些? ”
谢淮莞尔,只道:“那会儿是前朝末年,正是割据混战的年头,世家底蕴深厚,帝王为显拉拢之意,才有此举。苏氏出身庶族,本朝□□那会儿,头一位皇后也是五姓女,只是后来皇族同五姓关系日益紧张,又兵权在握,渐不兴此事罢了。”
他又想了想,只道:“若论容貌,我那继母所生的女儿,倒也传是世家第一美人,却不过尔尔,莫说阿绿,连两位长公主也及不上,如此看来,并不见得容貌如何出众,不过时人妄自追捧罢了。”
苏凝绿笑了,又说,“我只当能出你这样的人的家族,必不会差,如今听你说,反倒很追捧我们姓苏的?”
谢淮拥着她,眼神在她姣美面上落了一圈,不知想起什么,只皱眉道:“若进谢家,陛下且带上慕篱。”
苏凝绿诧异说,“为何?”
谢淮沉着脸,面色有些不悦,又不好同她说那些腌臜事儿,只是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一旦露出这种神情,便可见的确是十分厌恶某些东西,不过碍着修养并不口出恶言罢了。苏凝绿心中有数,握着他的手,这会儿倒十分乖巧,贴着他小声说,“我听你的。”
陇右谢氏绵延几朝,早就分了族支,如今陇右共有六家,谢淮所在乃是清河的谢氏大房。
谢氏大房如今所居的祖宅乃是久经数朝的古宅,依山傍水而建,经过几番扩充,俨然规制齐备,犹如一座小型行宫,光是大门便有八扇。两人抵达清河已是傍晚时分,总不好趁着夜色去扫墓,便顺理成章到了谢府门前。
门房见马车其貌不扬,只以为有事哪个穷酸破落户要来投奔,正要三两句话打发了去,却见马车上先下来一青衣郎君。
那郎君虽衣衫素雅,然而神情从容,风姿过人,瞧着并非是池中物,他又回身,从马车上牵了个女郎下来,那女郎着了一身淡紫罗裙,只围了慕篱,依稀能瞧见身姿窈窕,只不见眉目。
门房心中数了数,只有些奇怪,莫说整个清河,便是整个陇右,也未曾听闻有这样两号人物,便殷勤询问,“郎君所寻何人?可有拜帖?”
这说辞是二人早对号了的,女帝身份特殊,不好随便显露,对外便称是裴家大郎,借了裴清的名号在外行走。
谢淮道:“在外游玩,路经此地,便来拜访家主。”
门房见他出示裴家信物,心中便信了,只是恭敬道:“奴叫人去通报,还请二位在此稍候。”
苏凝绿见此,微微惊讶。
她之所以叫谢淮见了裴家的名号,便是因为裴家如今在京城隐为世家之首。陇右五姓虽贵,但是战乱之中,有不少举族迁离故土的士族,便连谢淮母族秦氏亦然有一族迁至京城,这些世家在京城靠近权力的核心,比起徒有虚名的地方氏族,已是显贵非凡。
可竟连一个区区门房,都胆敢叫他们在门口等着?
苏凝绿眉头一皱,伸手握住了谢淮的手,平静地问,“佩剑了吗?”
谢淮不明所以,只好说,“佩了。”
苏凝绿点点头,忽然拉着他就往里走。门房大惊之下,呵斥说,“裴郎君和这位娘子好生无礼,你们还不快快拦下?!”
门口的侍从纷纷拔出刀剑。不过世家偏安一隅许久了,这些侍从也不过是花架子,谢淮见他们竟然敢对女帝拔剑,顿时皱起眉,将她护在了身后,拔剑同众人对峙。
苏凝绿一把扯了慕篱,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来同你们讲礼的!”
谢淮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轻而易举地便带着她走进了二道门。
众人都急坏了,要真是被这两人闯进去,堂堂百年世家颜面何存?
这时有一人听见动静,正从二门出来,便见谢淮举剑而来,不由怔住了,站定了,失声说,“大哥?!”
这声“大哥”一叫出,谢淮持剑的手便顿了顿,苏凝绿侧头瞧他,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那突然出现的郎君生得清俊斯文,同谢淮眉目依稀有一两分的相似,只谢淮风骨天成,此人并不能抵他万一的光彩。
他震惊于谢淮的出现,目光又落到一侧之人面上,只见被谢淮牵着的那娘子生得冰肌玉骨,面容秀丽冰冷,不由又怔住了,忙喝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把刀剑放下!”
能出现在谢淮身边的姑娘,除了当今的大周女帝还能有谁!
上一个敢对着她拔剑的是堂堂礼部尚书,结果全家都被一锅端了……
纵然世家多矜骄,但是女帝的手段也着实叫人闻风丧胆,将其列为一等一的不能惹之人。
众侍从却不及他想得良多,面面相觑着收了刀剑。那郎君这才苦笑道:“先头家父远至京城,劝说大哥不能,家主听了回禀,便是勃然大怒,如今大哥你这是……”
苏凝绿不知此人身份,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谢淮。
谢家人只怕绝大多数都不是好东西,不过这人看起来对谢淮挺友善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怼?
谢淮便主动为她解释,道:“这是我二叔的长子谢溶。”
说罢又瞧向满脸犹疑的谢溶,淡淡道:“回来祭奠亡母,顺带取些物件。”
谢溶深知自己这位兄长脾性,他是年轻人,并不像长辈们那样自矜身份,更何况女帝在此,世家门阀再是矜傲,安敢到她跟前拿乔。他如今不明两人来意,也不敢贸然点出女帝身份,忙说,“先大伯母在时,的确陪嫁甚多,大哥离家多年,这些东西却都还放着,是该取回的。”
苏凝绿好奇地道:“秦氏女的嫁妆丰厚,你家人就不贪么?”
谢溶:“……”
虽然大家对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但是你这样直接讲出来,实在是很让人下不来台。
谢溶咳嗽了一声,略带几分尴尬地道:“家主今儿恰在呢,我陪大哥去见见家主罢。”
他口中的家主,自然就是谢淮的生父,谢枫。
苏凝绿听说过这位谢家长房出身的家主许多回,他少有才名,前半辈子顺顺当当,乃是青年进士出身,在一众世家纨绔之中显得尤为出类拔萃,不然当年的秦氏也不会将嫡女嫁来。
可这位在传闻之中颇负盛名的美郎君,人到中年却愈发昏庸无能,平生一大所好就是宠妾灭妻,连带着他妻子秦氏所出的嫡长子,也受了许多白眼。
苏凝绿听闻此事的时候,万万不能相信,如今在朝中无人敢掠其锋芒的谢淮,当年居然也是一个叫妾生子逼得在滂沱的大雨中跪了一夜,只为求他那薄情寡义的父亲去瞧一瞧他生母。
她微微眯眼。
谢溶走在前头,带着两人绕过假山流水,他能感觉到身后女帝用略带挑剔的目光扫视着周边风景,只觉如芒在背,不由苦笑:谢淮多年未归,显然是对家中颇有芥蒂的,当时族里头贸然派出他父亲去京中祝其封王,谢溶就觉得他们是异想天开。族里对他不闻不问那么多年,结下的梁子那么大,得罪谢淮的人如今稳稳当当地当着大房主母,这等仇怨,哪里能轻易化解?
他甚至还十分耳尖地听见,苏凝绿小声含笑问谢淮,“你不是最近喜欢养鱼么?我把你家抄了,拿这儿给你建个后花园,挖一个太液池那样大的池子,你说怎么样?”
谢淮对于她的玩笑话十分习以为常,知道小皇帝口里头少有正经的,闻言只是无奈地笑道:“世家豪族,岂能如您所愿?”
“那谁知道呢。”小皇帝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想抄的家,就没有抄不成的。”
听了一路的谢溶:“……”
谢二郎没甚见识,听她把抄家说得这样轻而易举,只觉得腿软,及至于谢枫书房,谢枫瞧见谢淮走进来,拈了胡须大骂“孽子”的时候,他更觉得生无可恋了。
谢溶:大伯,咱们先搞清楚情况,你眼前这两位来者不善,咱们客气点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严格来说不算蜜月吧,但是过的是蜜月一般的日子哈哈哈
这个番外会比较长,介绍谢淮的年少时的一些事儿,当然主要部分还是甜甜甜
今天放两章,为了阅读体验是拆开放的,大家看到这里可以继续往后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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