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小说:朕甚心悦太傅 作者:喵晓镜
    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

    苏凝绿坐在桌前,刚打发了东西太后处叫人来送宵夜的女官,就听见门口脚步匆匆,一个胖胖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一抬头,恰见穿着赭色蟒服的宦官进门来。

    这个年迈的宦官发丝中夹了几丝花白,神情慈祥温和得仿佛那些含饴弄孙的老人,光看样貌,很难想象他就是那个在传闻中手握八千暗卫、能止小儿夜啼的人。

    王总管是女帝生母王美人的亲信,自女帝在襁褓中起就瞧着她长大,后来王美人病故,先帝瞧着皇太女的面上提拔了他,实是默认将他和谢淮一起充做了皇太女将来登基时的草台班子。可这些年来,宫内外流言愈演愈烈,宦官弄权与少年权臣,是百姓的话本子里头最爱出现的人物,一个秽乱宫闱,一个惑乱朝纲,堪称是大周二害。

    不过传闻到底只是传闻,而女帝本人,对于这位看似慈祥的老人,是敬爱多于惧怕的。她见了王总管,忙道:“大冷天您如何还跑这一趟,便是有什么事儿,叫徒弟们跑跑腿就是,仔细犯了宿疾。”

    王总管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他面白无须,可年纪大了总有几分发福,瞧着像个软绵绵甜丝丝的白面馒头。他道:“戊三十八自杀了,只怕施家父子是发现了。”

    苏凝绿想了想那个小丫鬟的模样,皱眉道:“照例叫人厚待她的家人罢。”

    王总管倒是有几分惊奇,没忍住问:“陛下难道就不担心施家父子把这件事情闹到太后跟前去?”

    女帝反问:“他们闹了吗?”

    “……没有,”王总管说,“今日夜里,施家人赶着马车匆匆出城去了,应当是要回老家溧阳。陛下,您如何如此笃定施家人不会将此事告知隆懿太后?”

    苏凝绿笑了笑,淡淡道:“他们哪怕是告诉太后一切都是朕暗中指使,且不说太后信不信,纵是信了,又要如何说服他人相信呢?且隆懿太后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朕却可以既往不咎。他们当做不知道,早些离京,便是最好的出路了,朕不打丧家之犬。”

    王总管想了想施家匆匆离京的形容,可不是丧家之犬么?小皇帝这一个词语用得太过于贴切,以至于让他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叹息说:……陛下,当真是长大了。

    看着眼前的女帝,他当真有些想不起来,昔日顺义王妃车架出京,那个在雨中撑着站了一日为她送行的孩子的模样了。

    “至于米囊子一事,还要王叔叔再担待些,”女帝凝眸瞧着眼前的一丝烛火,有些忧虑,“这是朕未曾想到之处。米囊子被禁了百年,楚然再度兴风作浪起来,想必是有幕后之人推动。”

    王总管恭恭敬敬躬身应下,想见这番被蒙在鼓里的两宫太后与谢淮,到底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两宫太后也罢了,谢太傅心思曲折,只怕陛下之事瞒不住他太久。”

    苏凝绿一哂,反问说,“朕为何要瞒着他太久?”

    “您不是……”

    虽然王总管无意窥探皇帝的私事,但是阖宫上下,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谢淮待陛下的情谊不一般,要说小皇帝毫无察觉,也不应当。

    “老师不傻,他聪明得很,”苏凝绿微微笑着说,“朕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罢了,索性等他自己来问。”

    王总管若有所觉,抬头看向女帝,昏黄烛火将她瓷白的面颊镀上一层暖融的釉色,嘴角朝上,提起谢淮的时候,怎么都掩不住的喜悦。他忽然好似明白了什么,想到第二日便是冬至大典,温和地劝她早些睡,便退下了。

    苏凝绿召来一个小黄门,问:“老师睡下了吗?”

    她幼时体弱,大典需得有人照看,谢淮身为皇太女的老师自是义不容辞。谢太傅本早些年间就在皇太女居所毓庆宫外,也就是景运门的北侧有一间休息的屋子。如今也延续了这个惯例,但凡逢年过节,前一晚就必然会住在景运门等待皇帝传召。

    小黄门道:“谢太傅还在看折子。”

    苏凝绿想了想,十分愉悦。

    ——谢太傅多看一个时辰的奏折,女帝便能多玩一个时辰。

    于是她十分虚伪地道:“你传朕口谕,叫太傅好好休息,折子是永远批不完的。”

    小黄门刚应下,就又听她加了一句:

    “所以劳烦太傅为朕多批一点。”

    小黄门:“……”

    突然心疼谢太傅,外头传的什么奸臣人设怕都是假的,谢太傅在陛下心里,怕不是个莫得感情的批奏折道具?……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冬至进九。

    年前的第一场雪后,冬至便要来临。朝廷各部早早进行了大量准备工作,从择日、斋戒、习仪、告庙、有司陈设等起,至皇帝祭天后,前去祖庙请祖宗牌位配祀,这为期数月的大典方才算是结束。

    女帝年幼时,自然是跟着先皇一道的,今年的冬至,还是她头一遭在失去了父亲的庇佑下,自个儿主持这样大的典礼。一大早起身,天还没亮,外头朦朦胧胧竟然雪白一片,她揉了揉眼睛,同身侧侍奉的小黄门道:“老师可来了?”

    小黄门躬身说:“谢大人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苏凝绿不由觉得惊异,随口道:“景运门那边过来有好些脚程,往日不见他这样勤恳,今天老师怎么转了性子了。”

    闲聊间已有人伺候她梳洗罢,便听见外头谢淮远远隔着门扉笑说:“今日大典,怕陛下难安,故早早来候着。”

    不知为何,却久久无人回复。

    谢淮听她沉默,以为她是触景生情,刚要开口安慰一番,却见小皇帝又抬起那双黑黢黢明亮亮的眼睛,笑嘻嘻的,只道:“老师,你说等我长大了,有了皇夫,咱们这是不是于礼不和啊?”

    谢淮心里咯噔一声,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只是好脾气地道:“那时陛下也无需臣引导大典了。”

    “非也非也,”苏凝绿摇头晃脑地轻薄自己的老师,说,“朕一日不可无太傅,纵是大典上不需要了,还有的是旁的关节。唉,看来朕寻皇夫还要寻些宽容大度的。”

    谢淮:“……”

    谢淮:不是,你还要找几个???

    谢太傅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说句自夸的话,京中仰慕谢太傅的人着实不少,他亦为了公务会出入一些勾栏瓦肆。也不知怎么的,坊间渐渐就有了谢太傅的风流薄幸名,傍晚在平康坊为云姑娘一掷千金,夜里还要去京郊截杀匪徒英雄救美,第二天早上更有楚楚女子叩门报恩……也不晓得平康坊云姑娘从来没见过谢大人,天子脚下又怎么会又匪徒敢来,他成日待在宫里带孩子更不可能遇见来报恩的女娇娘。

    实际上,谢太傅的这些风流轶事,全是世人编造,本人因着带孩子劳累之故,并没有时间去发展副业。他的生活,好像在无意之间已然充满了这一道明黄的身影,以至于乍闻将来会失去她,还有些……舍不得。

    谢淮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突生的酸楚,想了想,觉得自己好似儿女长大后闲赋在家的空巢老人,因着先前一直围绕着孩子转,只怕咋一空闲下来,会有些凄凉。

    谢太傅提前在心里演练了一番空巢老人的生活,如今看着眼前还没离家的熊孩子,倒有些亲切,冲她微微躬身,伸出手道:“不论陛下有皇夫几何,臣永远都是陛下的老师,自会长伴陛下。”

    ……双方牛头不对马嘴地对上了话。

    “太傅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

    谢淮努力忽视自己心情的异样,把女帝送上马车,只是道:“路上风大,陛下保重。”

    言罢,轻飘飘地看了一下随车此后的婢女侍卫,众人只觉得脖子上挂着的脑袋都在谢太傅这一眼下变得风雨飘摇起来,反射性地站稳齐声说:“是,谢大人!”

    大雪之后,圜丘红墙映雪,碧绿琉璃瓦上白雪皑皑,显出庄重肃穆来。太常寺卿将火把奉上,女帝伸手进燔柴炉内点起烟火,此之谓“迎神”。

    苏凝绿伸手,发现够不到,于是又踮脚,举高了手臂。

    ……还是够不着柴火。

    苏凝绿:“……”

    太常寺卿也很尴尬,无辜地看向女帝。双方诡异地僵持了一会儿。

    一侧看着的谢太傅轻轻咳嗽了一声,蹲身稍稍托了小皇帝一把。

    柴炉烟火升起,直冲云霄。苏凝绿丢了火把,不阴不阳地看了一眼太常寺卿,直把后者看出了一身冷汗。

    太常寺卿:我好像要凉了?

    女帝这会儿没有发怒,只是之后还要行礼,需由太常卿导引皇帝盥洗后至神位前行三上香礼,执事官向皇帝呈进玉帛。太常寺卿战战兢兢地走到女帝跟前,却听她道:“你让开。”

    太常寺卿:“……陛下?”

    苏凝绿粗暴地拨开他,她人生得纤瘦袅娜,自然推他不动,险些更恼了。一侧谢淮轻轻咳嗽一声,太常寺卿忙跪倒在地,女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起开,叫谢太傅来带我。”

    太常寺卿纵心有不服,也不敢对着皇帝发怒,只是很尴尬地挤出笑脸,道:“陛下,此等祭天大礼,太傅若是出了岔子,就不好了,还是由臣来……”

    女帝睥睨着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再拦着朕就砍你脑袋”。

    “……”太常寺卿没骨气地滚开了,委屈巴巴地把祭典所用的柱香、玉帛等交给谢太傅。

    苏凝绿这时方才气顺,随着谢淮先至昊天帝牌位前行跪拜之礼,再至祖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如是迎神罢,后奠玉帛、进俎等,倒也有模有样。

    待得礼罢,已是日上三竿,然积雪未化,祭坛内又无遮蔽,直叫众人寒寒颤颤,苦不堪言。女帝尤甚。

    太常寺卿破天荒地当了一回旁观者,很是惊奇,便后行一步,同谢淮道:“太傅倒很是清楚大典仪程。”谢淮摇头道:“家中冬至也要行礼,相差不大,倒是奚大人,此番若我不在,这大典岂不出岔子?”

    太常寺卿喏喏,被训了一通,觉得这谢太傅并不似传闻那样暴戾,很受女帝欢喜却是真。

    不时,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女帝回身道:“老师?”

    谢太傅只来得及同太常寺卿再叮嘱了一句,“日后大典仪程不必完全遵循旧制,顺从陛下心意适当改动也可”,便上前去了。

    苏凝绿想到方才出的丑,还有些愤愤,狠狠刮了太常寺卿一眼,谢淮有意无意地挡了挡,弯腰为她整了整头顶的大裘冕,微笑道:“陛下仔细受寒,快快回宫吧。”

    待得把小皇帝送上车,谢太傅也上了自己的马车,却久久不见车队前行。他掀开帘子往外看,正要嘱咐身边侍卫去问一问,忽然看见一团明黄色从远处跑来,女帝提着袍子跑得费劲儿,边跑边张开嘴:“太傅!朕来找你啦!”

    谢淮:???

    谢淮:我出现幻觉了,一定是幻觉,陛下不可能如此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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