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雅间,着实有些狭小,容下一个身材修长的谢淮就很勉强,再多一个添头的苏凝绿,就很局促了。
也是因此,这会儿谢淮突然发难,苏凝绿避无可避,被他抢过话本去,很是无奈,“施家的事儿还是你同我说的呢,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啦?”
谢淮仗着身高优势,高高地举着话本不让她夺走,说:“简直胡闹,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女儿家能说的?”
见她脸上仍然有几分不以为然,谢淮只不动声色地说:“这话本我没收了,你以后不许再看。”
苏凝绿呆滞了片刻,才哀号道:“不是吧。”
谢淮到底是她的老师,她年幼的时候调皮得很,先帝不舍得打骂,索性把她丢给了谢淮。那会儿还是个小少年的谢淮就总没收她的东西,什么草编的蚱蜢啦,花绳啦,甚至还有一只她养的小鹦鹉,因为她上课老逗着玩,被谢淮提溜走了,至今都不知生死。
她眼巴巴地看着谢淮把几册子书都收起来,刚要求情,对面谢淮瞧过来,平心静气,“陛下。”
他这人生气的时候也不动声色,一如平日的儒雅随和,因为很难分清谢太傅是否心情不错,所以旁人常觉得他不管什么时候都难搞。可在苏凝绿处又有不一样,她可以准确地分辨出什么时候的谢太傅是可以招惹的,什么时候的不行。
她只好作罢,摆摆手,“好了好了,都听你的。”
两人才起身,要出了这逼仄的空间往下去,到了楼下,谢淮照例打赏了银子,这会儿却不是方才的小二在,而是一个穿着得体,有几分富态的中年男子,见谢淮携一小娘子下来,便露出笑容,拱手道:“谢郎君。”
谢淮亦拱手以回,“掌柜的,先头让你留意的书籍,可曾找到了?”
苏凝绿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淮似乎是这儿的常客,不然掌柜的也不会认识他。难怪方才叫雅间,也那般熟稔。
谢淮也同她解释了一句,道:“掌柜的走南闯北,认识不少朋友,在他这里淘换书籍也很是便利。”
掌柜的笑呵呵的,他行走江湖久了,是个人精,早知谢淮身份不简单却也不多问,此时见谢淮若有若无的把身后的小娘子给挡住了,便猜到也许又是个贵人,态度愈发恭敬,“还请郎君在此稍候,小老去里头书架上为郎君取来。”
里头书架遮天盖地的,不少读书人干脆大剌剌地就盘膝而坐,自有一份惬意在,只是却堵住了道路。掌柜的生得富态,冬日又穿得暖和,走起路来便摇摇摆摆,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头的书架去,很是辛苦。苏凝绿在后头瞧着有趣,小声同谢太傅说:“这掌柜的倒是很像我幼时养的那只鹦鹉,走起路来一晃一晃。”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自己的鹦鹉早被谢太傅没收了,不由的脸色一黑,不说话了。
谢淮却微微弯了眼,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掌柜取了书册,才要奉给谢淮,门口的帘子又被掀开了,这回进来的却是个丫鬟打扮,甫一进屋,便扯起嗓子道:“掌柜的,此处可有沈大家的《四时香谱》?”
《四时香谱》乃是前朝时才女沈氏研究出来的,以香应节令,虽非开此先河,却也很受制香者的喜爱,奈何战乱时香谱遗失在了各处,至今不见完本。
上恩书局对外打的招牌便是网罗天下之书,因此京城中人若有什么孤本要寻的,都会私下托掌柜的寻觅一番,只是价格不菲。
掌柜的一愣,笑吟吟地把手中的书册递给谢淮,口中则道:“姑娘若要寻此香谱,也可先下定金,待小老为姑娘寻觅一番。”
女帝往那书册上溜了一眼,上头恰恰写着《四时香谱》。她不由好笑,心道:这掌柜的倒是会做人。
这香谱既然已卖给了谢淮,掌柜的便矢口不提,也为谢淮免去了不少麻烦。商人一诺千金,在这掌柜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谢淮付了尾款,也不欲生事,伸手牵了女帝要走,那丫鬟一双招子却亮,不动声色地拦在了门前,笑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也不怪掌柜的什么,只是这香谱珍贵,完本难寻,若这位郎君愿意割爱,我家小姐愿意十倍钱财购买。”
苏凝绿被拦住了路,抬头看了一眼,脸色略沉。
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人敢拦她的路。
那丫鬟锲而不舍地挡在门前,她生得俏丽,美貌是她无往不利的武器,又见是这样一个容色过人的郎君,原先只是买书,现在话里却带出几分暧昧来,笑道:“若是郎君想要以旁的什么交换,只要是我有的,便愿双手奉上。”
如今风气开放,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互相看对了眼的,随处滚到隐蔽处干柴烈火的也不是没有,这丫鬟如此轻薄大胆,反倒叫看客们觉得十足有趣,一时明里暗里不少人看过来。
“你……”
谢淮自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闻言皱了眉方要反驳,他身后的苏凝绿却忽地出声说:“你算什么东西,值得过这一本孤本?”
谢淮愕然,顿时回头望去。店内看热闹的众人也把视线挪到了那方才一言不发的娇俏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肤色白净细腻,一双圆圆的杏眼,宜喜宜嗔,虽然拢着不太合身的大氅,却愈发显出几分带着随性的贵气来,此番出言寻衅,微微仰着头,瞧着矜傲极了。
丫鬟被如此怼了一句,瞬时便气急败坏起来,尖声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这里充什么大人物?我劝你还是把耳朵堵上,别听这些大人的事!”
苏凝绿身姿娇小,说话间,便往身后楼梯上走了一节,盯着那挡着门的丫鬟瞧,好一会儿才傲慢地说:“我观你生得姿色平平,看不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没有人借她一面镜子照照,让她清醒清醒?”
众人再看,暗地里比较一番,确实这郎君生得如同谪仙,那丫鬟在他面前不过萤火之辉,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为过。
丫鬟被暗地里打量的目□□得面色通红,羞愧难当。
后头却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声,道:“……环儿,说是寻书,怎的这许久不回。”
这一把好嗓子牵出一段婀娜倩影来,那女子穿了淡色儒裙,披一段珍珠绡披帛,盈盈地走进书肆中来。
书肆中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暗道:这美郎君俏娘子,忽地撞到一块儿,真是好一段佳话。
也有那好事者认出来,眼前这生得美丽淡雅的女子,恰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名的梅家娘子。
梅家娘子听着婢女说了事情经过,便盈盈向谢淮行一个礼,歉然道:“婢子娇纵,竟是冲撞了郎君。”
“只是——”她有些犹豫地瞧着谢淮,咬了咬唇儿,说:“这香谱,的确是妾寻觅了许久的,听闻这书肆藏书众多,才特特寻了过来,这位郎君,可否割爱?妾愿以十倍价格向郎君买下,再有妾处许多古籍,也可用来与郎君交换……”
她说话柔柔婉婉,不似寻常贵女般盛气凌人,很叫人有好感。一双美目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地瞧着谢淮。
谢淮本人并不能接收到里头的情谊,只是觉得这梅娘子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瞟来瞟去。他对除了阿绿外的雌性都不甚了解,所以选择沉默。
苏凝绿却不悦地皱了皱眉。
她淡淡瞧了那本香谱一眼,忽然从谢淮手中取过,扬着书册道:“这书是我的,你若要买,不必求他。”
谢淮愕然,却也不会拆她的台,便沉默以对。
梅娘子怔了怔,却不由有几分好笑,她自然是认出了谢淮的,谢郎君之风姿,在京中又有何人能比肩——却是不知道,这边上矜骄俏丽的小娘子是谁?
她放柔了声音,道:“小娘子可是同我开玩笑?”
苏凝绿又记下一笔——她在自己面前称“我”,在谢淮前却自称“妾”!这要是说对他没意思,她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于是她更不高兴了,断然道:“我不同陌生人开玩笑,他的东西自然就是我的,我说了算!”
梅娘子发觉一侧的谢淮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的时候,有些惊讶,心想:难道眼前这是谢太傅的妹妹之流?却也没听过他有妹妹呀。
她便笑了笑,说:“小娘子,你哥哥还未开口呢,这书,只怕你说了不算。”
对于一个帝王说“你说了不算”,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女帝顿时气得头顶冒烟,谢淮冷眼瞧着,觉得如果这会儿她头顶一盆水,约莫立时就能烧得滚烫。
于是一直沉默的谢淮却开口了,言简意赅道:“她说了算,不卖。”
梅娘子:“……”
梅娘子的婢女先忍不住了,竖眉道:“你二人好生无礼!我家娘子好言相劝,怎么就卖不得了?!”
苏凝绿这番彻底恼了,讥诮地笑了一声,反驳说:“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梅娘子自幼是京城贵女,也是在家人的溺爱之中长大的,何时如此丢了面子?她白净的面庞涨得通红,只觉得身侧的窃窃私语都是在嘲讽自己,眼中隐隐含泪,带着控诉瞧了谢淮一眼。
谢淮的确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哭就哭,他自觉阿绿的话不算太过分(?),又觉得方才这梅娘子瞧着眼睛就一直瞟这瞟那的,想了想只好善意地提醒:“您若是眼睛有疾,不妨早些去看看。”
梅娘子:“……”
梅娘子羞愤而去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