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咱不做了,我听着爹他们都停手了呢,天黑了伤眼,您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呢。”黄昏时分,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女童放下手里完工的的手帕,也不站起来,就顺着自己正坐着的床沿不急不缓的蹭到床头处,看上去有几分莽撞、实则手下很轻柔的从挺着大肚子的少妇手里扯出了绣花绷子,她打量一眼,又赞叹一句,“我娘的手艺真是厉害,叫什么巧夺天工吧。”
“净胡说,小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怕人笑话。”少妇摸摸小姑娘的手,觉得有些凉,轻轻叹口气,叫她站起来,“贞儿快穿上鞋,咱们上厨房帮忙去。”
小女孩儿撇撇嘴,原本沉静的表情就鲜活起来。她不过八九岁模样,和母亲一般肤色白皙,眉毛有些浅淡,不过鹅蛋脸、高鼻梁、丹凤眼,嘴型也十分精致,看上去也是清秀娇美,讨人喜欢。她弯下腰,利索的把棉鞋套在脚上,就连忙来搀扶母亲,嘴里说道:“您着什么急呢,我二婶不是在做吗,再说我三婶也回来了,家里还能少了做饭的人?”
少妇作势拍了她胳膊一下,低声教导她:“出了这个门可不许这样说话,你爷爷把老何家的和睦名声看得比天还大,听着了准保不高兴。”
“知道知道,放心吧娘,我眼瞅着过了年就十岁了,有什么不懂的?”何贞心里叹气,这要是算上她那爹不疼妈不爱的上辈子,她活了都有快四个十岁了呢,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了,倒真觉得自己是个九岁的乡下小姑娘了。
腊月天寒,一推开东厢房的木门,一股冷气铺面而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就算是何贞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冻得打了个寒颤,倒是身边的母亲张氏,也许是孕妇体热的缘故,并没什么反应。何贞赶忙回身把房门从外面拴住,免得屋里好容易攒的热乎气儿都散了。
这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农家院子,没有院墙,扎了一圈篱笆。北面有正房三间,是石头垒的,上头盖了瓦片,东西厢房各两间,是土坯房,盖了茅草顶,西厢房和正房中间是灶房,这会儿烟囱里正飘出丝丝缕缕的炊烟。南边低矮的大门一侧扎了个草棚,里面拴着一头正在吃草的大黄牛,西南角上是茅厕,两只鸡在院子踱步,既不怕人,也扑楞不起来。
厢房低矮,倒看不出什么,正房的瓦檐下却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再加上院子里男人们说话间口中哈出的白气,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个非常寒冷的傍晚。
快到年关,地里也没什么活计,过日子仔细些的农人们就会把家具农具检视一遍,修修补补,既是过年了瞧着利落,也为来年的耕作生活做个准备。何贞的爹爹何大郎因为会些粗浅的木工,这阵子便总有乡邻找来家里做活。忙碌了一个下午,太阳落下,何家的女人们进了厨房,院子里做活聊天抽烟的男人们也就散去了,总不好赖在人家家里吃饭吧?
何大郎闷头收拾了工具,又拿大木头扫帚把刨下来的木屑扫在一起,留着烧火用,还没扫完,就瞧见老婆女儿,憨厚的脸上便露出个笑来。
何贞见了,心里也是欢喜。何大郎是家里的老大,沉默憨厚,也没什么大本事,可是对老婆体贴,儿女疼爱,不像村里常见的庄稼汉子那样打老婆骂孩子。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朝何老大奔过去:“爹,你忙完了?”
何大郎又看了一眼老婆,才放下扫帚,摸摸何贞的头,笑着答:“忙完了,我去迎迎你兄弟,你去不去?”
“去!”何贞脆生生的应了,连忙拉住何大郎的袖子,跟着他出门往村塾那里去。
何家村不算是个大村,不过因为村里出了一个在朝廷当大官的人物,托那个大人物的福,村里也修了所私塾,有一个老童生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因为有那个大人物出钱,孩子们读书只要逢年过节给先生送些菜蔬之类就行,所以不少人家都咬咬牙,买上一套粗陋的纸笔,让自家孩子学着识几个字,考功名是不用想的,只要大了能上城里找个好些的活计,就比土里刨食强。就是这样的原因,何贞的双胞胎弟弟何明辉已经在村塾里读了两年多了。
乡下的孩子,不用干活就是极限了,自然没人去接送他们上学,平常何明辉也是自己走去的,不过是这几日农闲,何大郎不干活的时候也不愿在家听老爹和兄弟们那些狗屁倒灶的小算计,便找了个名头出来。
何贞人小腿短,便小跑着,踢踢踏踏的跟上何大郎的速度,好在村里的孩子,就算她不常出门,体力也还好,并不气喘,还有力气开口说话:“爹啊,你说,今天明义也跟着去,他头一天上学,能行吗?”明义是何大郎的次子,今年五岁了,今天是头一天跟着哥哥一起去学堂,也不算正式上学,就是去旁听一番,若是坐得住,过了年再送他去读书。不过依何贞看来,这个弟弟年纪虽小,恐怕读书上头要比明辉有天份,也更能读出个名堂来。
果然何大郎心里也是有数的,他拉起女儿的小手,又放慢了些脚步,嘴里却认真的回答:“你们几个啊,说实话就是明辉的脑子差点,你看你都没去过学堂,就跟着他学,也认得那么些字了,明义更是,教他啥都忘不了,将来说不定能有大出息呢。你们爹娘没本事,也不知道供不供得起你弟弟们读书。”
何家现在是何老汉当家,父亲下面,除了嫁出去的大姑,还有二叔三叔两家人,二叔有两个儿子,三叔也有一个,全家一共八亩中等田地,虽说饿不死人,可也攒不下什么银钱,幸好父亲会做木工,母亲能做绣活,这才手里松散些。虽然爷爷允许他们留一些自己赚的零花钱,可是二叔一家子都是左手赚右手花,三叔读了十多年书,除了一个童生名头什么都没得着,三婶娘家富裕些,也就难娶,更是一份聘礼就省省把爷爷累弯了腰,父亲孝顺,自然是有多少都给了爷爷。家里有矛盾,可也没到尖锐的程度,母亲做绣活的收入也确实留下了一些,往后两个弟弟要读书,自家马上又要添孩子,家累更重了。何贞就没像从前看到穿越女那样要求分家,还在能忍的范围内,她不想父亲难做,便说:“爹爹不用担心,弟弟们都是有出息的,将来我供着他们!”
何大郎虽是颇为将来生计发愁,可还是被女儿信誓旦旦的样子逗笑了,他瞧着这张五官酷似自己却又融合了妻子柔美的脸,问:“你一个小丫头,拿什么供啊?”
“你们都看不起人呢,我小丫头也能挣钱啊,爹爹,我跟你说啊,我绣的手帕都卖了,我现在攒了快要二两银子啦!”说到后面,她还压低了声音。
“是吗?那可了不得!”何大郎很意外,转眼又是欣喜,“好,我贞有手艺,也识字,长得也好,将来一定说个好人家,好好享福!”
何贞眨眨眼,并不反驳,终归是父亲的一份爱护之意。不过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她还真是想过许多,只是都没有“说个好人家”这一条就是了。
父女俩说笑着,天光就彻底黯淡下来,离私塾很近了,却不断有村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喧闹吵嚷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在他们身边停下来,着急的叫他们:“大哥!你咋还在这呢?”
何贞抬头,认出来人是隔房一支的堂叔,按那边的排行,她称呼一声“四叔”,便脆生生的叫了人。何四叔也才二十多岁,为人颇为仗义懂理,村里挺多年轻人都信服他,他却一直特别尊重何大郎,这会儿见了人,也像找到主心骨似的,急道:“大侄女快家去吧,不是好玩的。大哥,黄家我二姐回来了,说是石沟村那婆家委屈了她,还带了人来追打她,你家二哥就带着村里人去跟石沟来的人打去了,你不过去看看吗?”
“守诚这是想当里正想得都不要命了!”何大郎顿时怒火升腾,“人家的家务事,他还带着村里人都去,他当那是什么热闹,好凑的?”
何贞也听明白了,在一旁直翻白眼。何家村其实是个杂姓村,姓何的虽多,里正却是姓黄的,如今的黄里正有两个儿子,老大前些年中了三甲同进士,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县当县令,二儿子读书不大行,托人花钱的在县衙里谋了个差事,因善于钻营,终于年初的时候当上了县丞,这里正一职自然就没人继承了。她的好二叔何守诚便瞄准了这个巧宗,天天逢迎,只盼着接了里正这个班,钱没少花,弄得手里一个子儿都攒不下,力气么也没少出,瞧瞧,连里正家嫁出去的侄女出事儿,他都要带着人去撑腰,平常胆子跟针鼻那么大,这会儿连械斗都不怕了。
何四叔显然也是看不大上何老二的做法,只是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叹口气说:“我上你家去了,四叔他老人家生气得不行,叫我出来找你,说让咱们一起把人劝回来。黄里正上了黄大哥任上去过年,咱们可拿不了那么大的主意,这闹不好,大过年的两个村子要出大事的!”
何大郎皱着眉,有些为难:“我这丫头……”
“爹爹,你去吧,小心些呀!我去迎弟弟,村子里能有啥事?我们保证不乱跑,直接回家就是了。”何贞知道,不论是当前的世情,还是父亲一贯的孝顺,都不容许他甩手旁观,自己只能不添乱。
可是,几个时辰之后,她就恨死了自己的“不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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