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马上就过年了，私塾也放假，何贞见到两个弟弟的时候，一群孩童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正嘻嘻哈哈的朝外跑，就连一向不大爱说话的明辉，脸上也挂着轻松的笑意，毕竟年假很长，能在家待上二十多天呢。
“大姐，你怎么了？”明义穿着半旧的棉袄，小小的一团，被哥哥拉着走出来，他眉眼间有些疲倦，看来毫无基础的旁听，他听得还是有些吃力，可是这孩子心思细腻，一眼就看出了何贞心中有事。
何贞摇摇头，她爹何大郎是个最老实稳当的人，打群架械斗这种事情是不会往前冲的，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憋气。
指尖微暖，短短的小手握住她的指尖，明义仰起微圆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关心。在他的影响下，稍微有些粗线条的明辉也注意到了姐姐不大开心的表情，也往前挪了半步，离她更近了一些。虽然心情不好，可何贞看着他们，心中也是十分熨帖，她一向疼爱弟弟们，因为她不是真的孩子，所以在心里几乎是把弟弟们当作儿子一般的疼爱，而这两个孩子对她也十分亲密依赖，姐弟感情深厚。
何贞和明辉一人拉着明义的一只小手，姐弟几个往家走去。何贞问明义：“今日去听得如何？是不是听不懂？”
明义的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是有一些听不懂，好些书都没有听大哥念过，先生也不说是什么意思，坐在那里怪难受的。”
何贞笑笑，安抚他：“你还小呢，你大哥都读了好几年书了，不也有许多都还不懂呢？等你也读上几年，就什么都懂啦。”
“大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陆续又有些村里的青壮汉子们往村口行去，明辉到底是男孩子，又大了些，便看出些不对来。
明义还小，何贞便也不想说起那些她也没弄明白的前因，只是说：“咱们二叔带着人去跟石沟村的人打架，刚才四叔来说，咱爷爷让咱爹去把二叔劝回来，咱爹就去了，本来咱爹是跟我一块儿来迎你们的。”
“咱们二叔那个怂样子还能带着人打架？”明辉十分吃惊。也不怪他吃惊，何二郎生下来的第二年闹天灾，大家都打了饥荒，奶奶差点饿死，也没奶水喂他，他便仿佛先天不足一般，身量没有长起来，依何贞看大概也就是一米五六的样子，又加上他嘴碎，爱耍小心眼，很有些人看不惯他，说他又怂又矬，像个老娘们。
还不等何贞说什么，头顶上干枯的树枝里传来几声阴森粗嘎的叫声，让姐弟几个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哆嗦。何贞不是迷信的人，可这乌鸦的叫声，还是让她心头不安。
离家近了，何贞才打起精神，同弟弟们说：“回家别说二叔的不是，爷爷已经很生气了，自然会收拾他，咱们别多话，让爹爹难做。”
明辉应了声“知道”，明义却说：“万一二叔得着了好处，爷爷许就不说他了呢。”
何贞怔了怔，却也知道他说得十分在理，便不反驳他，只是揉揉他的头顶：“你这个小人精，什么你都知道。”
推开了院门，何贞就听见二婶的嗓门比平常格外的高了些，似是而非的道理随着厨房的热气飘进院子：“这下领着老少爷们给村里嫁出去的闺女撑了腰，但凡是有闺女的人家都得领这个情！更别说黄里正了，有人替他护着家里人，他只有记咱们好的！”
明辉和何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伸手，拍拍明义的小肩膀。
“明辉——”厨房门口的张氏听到门口有些动静，立在昏黄的光亮里往门边看过来。孩子们的到来驱散了她眉间的忧虑，让她露出个温婉的笑来，虽然她在亮处，看不清黑暗里的孩子们，却还是向他们招招手，“回来了就快上堂屋暖和暖和。”
何贞和弟弟们刚走到院子中间，大门就被“哗啦”一下子撞开，接着院子里呼呼隆隆的涌进来七八个男人，原本吵吵嚷嚷的，可进了院子又忽然安静得出奇。
怕弟弟们被撞到，何贞下意识的伸手把两个弟弟往身边带了带，自己站的角度却刚好能看清，何四叔和隔壁的五堂叔正合力抬着一个人，慢慢的往前走。
片刻前还说要给自己找个好人家的父亲，就那样毫无生气的被抬了进来。
何贞看清了人脸，也看到了他头部暗红粘稠的血，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冻住了。
“四叔，我大哥他叫人给打了……”人群里，一个年轻人嗫嚅着向蹲在门口抽烟的何老汉解释。
“爹！我把薛郎中请来了！”何贞的二叔连滚带爬一身狼狈的扑进了院子里，他身后，村里的薛郎中提着药箱子疾步赶了过来。
何贞忽然动起来，推开了傻站的叔伯们，颤抖着手拉开东厢房的门拴，一边拿了火折子去点油灯，一边大声喊：“四叔五叔！快把我爹抬到床上来啊！”
这一声喊，像是激活了张氏的反射神经，她托着肚子从台阶上下来，疾步奔回了东厢房，跟在薛郎中身后进门，颤抖着声音唤着“当家的”。
院子里，二婶尖着声音在问：“这倒底是咋回事？是哪个王八蛋打的大哥？是不是石沟那些混账瘪犊子？”
厢房里在紧急诊治，院子里没人说话，厨房里柴火哔哔啵啵的声响衬得二婶的声音尖利刺耳，甚至带着回音，让人烦躁而愤怒。
何贞出了屋门，紧走两步走到堂屋外的石阶下，冷冷的道：“闭嘴！再出一声我杀了你！”
明明只是个半大丫头，平常也从没说过狠话，可昏暗的光里女孩罩了寒霜一般的脸，却让人心生惊惧，似乎她真的下一刻就能杀了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妇人。
何二婶李氏瞬间安静如鸡。
何贞转身，就看到西厢房门口站着的兄弟俩。明辉紧张的盯着自家的房门，手里还紧紧拉着幼小的弟弟。明义年纪小，纵然再聪明伶俐，这下也害怕得两眼泪汪汪的，只是到底是懂事的，咬着牙不敢出声，怕影响了大夫救治。
何贞走到明义身边，蹲下身来，楼住了明义小小的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哄：“明义不怕，爹爹不会有事，很快就好了。”
明义点头答应。
“当家的——”堂屋院里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东厢房里一声悲戚的哭叫打破。
何老汉扔了手中的烟袋，一下子从石阶上站起来，还打了个晃，险些摔倒，他扶着墙稳了稳身形，朝东厢房奔去。堂屋炕上也有了声息，伴随着苍老虚弱的一声“老大——”，因为体弱怕冷一直窝在炕上的老太太王氏也终于出来了。
二叔夫妻，还有一直在堂屋烤火冷眼旁观的三叔夫妻都奔向了自家狭窄的东厢房。
何贞搂着弟弟，木然的看着人来人往，冰凉的眼泪流了满脸。
东厢房的房门打开了，薛郎中一脸沉痛的走出来，迎面对上三个孩子的视线，十分不忍的叹口气，招呼他们：“好孩子，去给你们爹磕几个头吧。”
“爹——”明义首先大哭起来。
悲戚的哭声落在何贞耳朵里，她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两个弟弟就往家里冲，嘴里喊着“娘——”，母亲怀孕七个多月了……
“嫂子！”最先发出惊叫的是三婶陈氏，她年纪轻些，不敢看血腥，只是不好无动于衷的在屋里等着，她才跟出来，因为不敢看何大郎，她就下意识的瞧了一眼张氏，却被惊得当时就呼喊出声。
“薛爷爷！”何贞回头就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薛爷爷！您快看看我娘！我娘晕过去了！”
薛郎中没有走远，很快就回来了，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叹气：“大丫头，快叫你婶子们把你娘抬到床上去，赶紧烧热水预备着，去叫村头你三奶奶来，你娘这是要生啊！不到日子就生，凶险得很啊！”
“我去！”明辉拔腿就跑，似乎撞到了谁身上，可也浑不在意。
因为女人要生孩子，一帮子男人就都退了出来，跟着何老汉进了堂屋，不知是在商量什么。
除了王氏呜呜的哭声，何贞并不能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况且眼下她也没有心情去管那些人。疼爱她九年的父亲突然就没了，如今母亲受了刺激早产，一脚踩在了鬼门关里，身边还有个吓得直哭的弟弟，她哪还有心思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三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住得倒不是很远，只是一进来关上门看了看，就把何贞姐弟赶了出去，嘴里絮絮叨叨的：“我老婆子接生了一辈子，没坏过良心，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如今这样，可不能赖我。”
“三嫂子，我煎副催生药，剩下的你看着办吧，唉。”薛郎中到了厨房，问陈氏找了小锅，自己动手把药煎上了。
何贞牵着明义的小手进了厨房，叫他在厨房里烤火暖和着，自己蹲下来问薛郎中：“薛爷爷，我娘是要给我生小弟弟了吗？为什么我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没有过经验，可是她毕竟不是真的孩子，从前听说过一些早产的故事，知道张氏的情况怕是危险了，这里没有剖腹产，甚至都没有个精于产科的大夫，她不敢想……
薛郎中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叹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该跟这个小姑娘说实话，这几个孩子也是可怜，爹已经没了，现在只怕连娘也要没。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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