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郎中把药端给三奶奶,就收拾了药箱,在堂屋门口打了招呼:“何老弟,我走了,再不行叫个后生到县城里请仁心堂的郎中来家吧,我看不了啦!”
何家村归齐河镇管,离镇子有十几里路远,不过何家村的位置其实算是齐河镇的边沿,离着开元县县城也不过二十里,所以平常买卖东西,大家都到镇上去,可到了要命的时候还是都直接去县城的。
何贞把明辉也招到厨房,让他拿碗盛了稀饭跟弟弟喝,然后就在厨房待着暖和。看着两个弟弟都点了头,她才推开东厢房南边的那扇门。那是她和明辉的房间,两张小床中间挂了一道草帘子。她也不点灯,扑到里侧自己的床上,摸出枕头下面自己的小荷包,那里面有她跟着母亲做绣活攒下的银子,加上从前得的压岁钱,一共有二两银子。
她出了门,径直走向不愿意进堂屋的何四叔,问:“四叔,你能带我上县城吗?我要去请郎中来救我娘。”
“这……”何四叔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低声说:“我去给你请,你在家带好你弟弟们。”
何贞摇摇头,拉上他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四叔,请郎中需要银子哩,我都带上了,人家不肯出诊,我就跪着求他们,我一个小孩子总是更可怜些。”她一边说着,眼泪却又哗哗的流下来。
天都黑透了,农家院里没人舍得点灯笼,何四叔也看不见何贞的表情,只是听着她浓重的鼻音,人高马大的汉子也揉了揉眼睛。好一阵,他才说:“都怪我,我不去叫你爹就好了。”
何贞没说不怪他的话。她不知道该怪谁,事情突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她的父亲,孝顺父母,照顾弟妹,尊重妻子,疼爱子女,除了赚不来大钱,他谁都对得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年纪轻轻的,死在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械斗中。该怪谁呢?怪谁,他都回不来了。
最要紧的是,因为这,她的母亲现在还生死未卜,很有可能一尸两命。这么多条人命,又该怪谁呢?谁能承担得起?
去县城要走村西头的大路,经过村子西边沿的时候,何贞看到,那座村民们都知道却等闲没什么人靠近的大宅子门外挂起了亮堂堂的红灯笼,虽是独立于村边,却也有了热闹的新年气象。托了这盏灯的福,何贞看清了方向,踏上了平整的大路,就拔足狂奔。
乡下人使用不起牲畜当脚力,平常都是走着,许多人家有牛,可也是拉犁用的,极少用来拉人,何贞家的牛就是这样,她家甚至连拉在后面的板车都没有,收割的时候也是现去找人借地排车挂上拉粮食。何贞没功夫往村里有车的人家敲门借车,且牛跑得慢,这么折腾一通,二十里路还不如自己跑得快。
何四叔是个终日在地里出力气的壮年男人,脚力自然更不慢,他这会子满心懊恼悲伤,除了小心看护着堂侄女,也没什么旁的想法,两个人一路无话,倒是很快就看见了县城的城墙。好在现在天色虽黑,却还没到关城门的时辰,不光他们,身后还有两匹快马远远赶来,在他们前面入了城。
心里惦记着命悬一线的母亲,何贞连专心的哭一场都顾不上,刚出门时候流的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都要想,又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请到大夫这一个念头。
何贞从前跟着爹娘来过几次县城,大致的路线倒比何四叔还熟悉些。她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跑到仁心堂门口,果然这里亮着灯火,还有郎中可以出诊。
“快些走吧,等下只怕就要关城门了。”仁心堂的一位中年郎中正在催促药童,“把棉袄穿好了,今晚必然是要宿在村里的。”
“先生!”虽然没来求过医,可是何贞知道仁心堂一个晚上只有一位郎中可以出诊的规矩,这是为了避免医馆里没有了坐堂的大夫,然而这个情形对何贞来说就是要命的了,她顾不得规矩和秩序了,只大声喊:“先生!求您去我家吧,我娘是早产!村里的郎中爷爷叫我来求您救命的!”
这一出声,就像是拉开了情绪的闸门,她一下子泣不成声。
医馆里有住着观察的病人和照料的家属,也有郎中学徒,还有来抓药求诊的普通病人,听着这声叫喊,都转过头来,待见到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时,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可是这——”中年郎中有些为难,“孩子啊,我们已经接了诊,却是不能坏了规矩啊,天色这么晚了,凡是来上门求诊的可都是急重病人啊。”
“是啊!小丫头,我爹也等着救命呢!”仁心堂的马车旁边还立着两匹马,一个仆从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公子各牵着一匹,想来就是来请郎中的病人家属了。有了何贞意图截胡的一幕,那个少年公子不干了,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意思很明白,不能让。
何贞充耳不闻,掏出荷包塞给身边的何四叔,语气急促的交代:“四叔,您走两步,上柜上把出诊的银子交了,这里是二两,许是够的。”
何四叔应声而去。何贞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往前走一步,问那郎中:“先生,您能不能辛苦一遭,今晚就出我们两家的诊吧?诊费多少都没关系!”
那郎中能在远近闻名的仁心堂坐诊,医术医德也是不差的,看着何贞的样子可怜,叹口气道:“辛苦倒是无妨,只怕两家都去,后去的那家还是要耽误啊!”
“我家不远的!就在齐河镇何家村,顺着这条大道一直走,有马车,很快的!”何贞一边说话,一边点头,努力证明她家真的不远,不会耽误多少事情,只是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一点头,眼泪飞花碎玉一般甩出来。
那个小公子一听就知道何贞是要加塞了,他也急了,两步抢到何贞跟前,指着她道:“你这个小丫头忒没规矩,倒跑来做起医馆的主了!凭什么我先来请的先生,倒要先去你家看诊?你家病人危急,我爹爹昏迷不醒,那就不急了吗?你家……哎?你家在哪?”
虽然有些不大合适,可那郎中还是微微笑了笑,扶着小药童的手上马车,嘴里道:“既然都是一个村子,倒也好办了,快些上路吧,两个病人许都耽误不了。”
掌柜的见门口这里有了结果,便快速的收了何四叔一两银子出诊费,算是应了这趟求诊。
郎中招呼何四叔和何贞坐他的马车,跟着那位小公子主仆快速赶往何家村。何四叔怎么都不坐进去,便同医馆的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何贞道过谢后跟着小药童一起上了车,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争分夺秒才能有救治母亲的希望。
夜晚的乡间路上十分安静,因此虽然隔着一层车帘子,大家说话还是听得清楚。那位少年公子又刻意提高了些声音,专门说给何贞听:“小丫头,我晓得你家里病人要紧,可我爹爹昏迷不醒,也须得急救,且我家挨近大路,便是顺路也当先去我家,你明白吗?”
何贞沉默,不搭理他。她自然是想让郎中马上就去救自己的母亲,可是这小少爷说得也在理,她无法反对。然而就算知道这样最好,可心里总还是担心着母亲,着急得很。
那郎中看着她的样子,也觉得她可怜,就问她:“小丫头,妇人生产是大人们的事,怎么你家里让你一个小孩子出来找郎中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何贞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的回答:“我爹,我爹方才让人打死了,我娘受了刺激,还没到日子就要生了,村里的奶奶和郎中爷爷都说没法子……”
“这——”妇人难产也不是稀罕事情,做郎中的见得并不少,只是何贞家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是太过不幸,这郎中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对面女孩子小小的一团身子叹气。
“啊?村口被人一棍子打在头上的那人是你爹啊?”马上的小公子听见了,十分意外,脱口而出。
“嗯。”何贞应了一声,却又猛地坐直了身子,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便探身出去,盯着马上的少年问:“你看到了?到底是谁害的我爹?”
“我又不认识,如何知道是谁害的你爹?”小公子反问了一声,从马上转过脸来,借着马车前灯笼的光看到瘦瘦小小的身影,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上神色,却也觉得她可怜,便正经回忆道:“我傍晚时跟爹爹从镇上往村里走,碰到他们在路边的那片空场子里对峙,一个小矮个站在最前头,磨磨唧唧的说了许多,我们从远处过来,并没听清,估计是他惹怒了另外一边,两边就打起来了。我们走近的时候我听见一个拿棍子的人喊了一句‘打这个矮子’,结果旁边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嘴里喊着‘二弟’,挡在那个矮子前面,就被打中了。我本来也想去制止,可那时我爹正好咳得厉害,我去看马车上的爹爹,再抬头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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