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明辉,何五叔进了屋,走到里间床边上,先看了看自己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又看了眼媳妇怀里的小婴儿,声音也不自觉的压低:“这是丫头还是小子?”
“小子,闹腾些。丫头就老实,喂了就睡了,跟她姐姐似的,文文静静的。”五婶轻轻拍着手中的小儿,抬起头来看着丈夫,“外头来人了?”
“是明辉。给送了只鸡,叫你补身子的。”五叔坐下来,粗糙的大手轻轻摸摸被窝里小女娃的头,“身上戴着孝,说什么也不进门,我说不要,他说叫你替他弟弟妹妹吃,不是给咱的,我还能说啥?”
五婶笑笑:“那孩子可是个嘴拙的,肯定是他姐教他的。”
“可不,你可看走眼了,这贞丫头可不是文文静静的,竟是厉害着呢。”五叔把坟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息,“四叔那个人就好个面子,这丫头怕是要惹恼了他老人家呢。”
五婶不以为然:“贞丫头恐怕也不在乎。我跟大嫂子一起做活的时候可瞧出来了,四叔这个人啊,嗯,贞丫头还真得靠自己,不然说不得,她那两个婶子一撺掇,就得把她卖了。”
“可如今这样,她倒是大话说出去了,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呢,如何养活弟妹?”五叔还是觉得不妥。
“我跟你说吧,贞丫头的绣工比大嫂子不差,而且那孩子心思灵巧,又识字,配出来的花样子比她娘都强,就靠着做绣活,他们姐弟几个也饿不死,再说了,四叔家有八亩地呢,当初可多数都是大哥大嫂出力置办的,几个孩子再不济也得有两亩吧,艰难是艰难,可总能过得下去,现在就把话说开了,还真比自己受了罪还给叔叔们赚个好名声强。”五婶看得透彻,“反正大哥对你不错,咱们能帮一把的就帮衬着点儿,我说句势利眼的话,这几个孩子往后不定还有大出息呢。”
其实何贞对自家现状的分析也跟五婶差不多,不过她没打算做一辈子绣活,只是要做什么,都要等过了年再说,眼下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虽然一时逞了口舌之利,把话堵了回去,可是这根本就不重要。
何贞的大姑何氏嫁得远些,赶着回来就晌午了,先是狠狠的哭了一场,迎头瞧见老爹脸色不好看,便把何贞拉到东厢房里,掏出手帕包着的两串铜钱,塞到何贞手里:“贞丫头,你姑没本事,就这么一点儿,你拿着。头晌的事儿我听说了,要养活一屋子孩子,你这么小,可怎么办呢……”
何贞依偎在何氏身边,任凭眼泪滚滚而下,心中却总算多了一丝暖意。这么多天来,在这个何家院子里,她的亲人中间,终于有一位长辈真切的心疼她、替她担忧了。
可是现在不是软弱忧愁的时候。何贞努力收住泪,也不矫情推辞,把钱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又放回了枕头下。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勉强露出个笑来:“大姑,我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可是抚养孩子不是靠空口白话的,得有钱。想到这,何贞便拉了大姑的手,重新回到堂屋。
此时饭食撤了,帮忙的叔伯们陆续散去,留在家里的,便只剩下自家人了。何贞进了堂屋,先看见明辉有些无措的站在当门处,便拉了他的手,叫他去火盆边上蹲着烤火,又往里间探了一下脑袋,见到明义在床上坐着,腿上搭着床薄被子,这才放了心。
她这点小动作,落在不同的人眼里,就是不一样的感受。何氏觉得这个侄女时时刻刻想着弟弟们,是个好的,何老汉觉得她进门不先跟自己说话,是无视了他,且还在怀疑他不能照看好孙子,是是明晃晃的挑衅。何二郎两口子只是觉得这个丫头不像从前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居然是个厉害的,十分意外。陈氏还在生气那只鸡的事儿,只有何三郎没什么感想,反正他除了自己的儿子,对剩下的这一院子孩子都不上心。
何贞是有正经的事情要办,也无谓去挑衅一下谁,刚才何老汉让自己问住了,其实就是那只鸡的事儿已经翻篇了的意思,只有她三婶这样的又泼悍财迷又没多少算计的人才会不依不饶,只不过惹恼的可不是何贞。
果然,陈氏看见何贞进来,一摔手里的凳子,还没说话,何老汉就干咳了一声:“老三,你们两口子有事?”他不跟儿媳妇说话,且这个儿媳妇他虽不喜,可又有些惹不起,只好问儿子。说是问,其实也就是提醒他管管老婆的意思。
陈氏家底厚,长得白净漂亮,脾气又爆,还比何三郎大了两岁,何三郎哪里敢对她大小声,只是毕竟大哥刚死,老爹又不高兴,他也不想看到老婆惹了众怒,便扯了扯陈氏的衣袖。
看着陈氏别过头去生气,何老汉才转脸看向何贞:“大丫头,往后你们这一房的事当是明辉做主,你们爹娘没了,他是最大的男丁,得扛起你们这一房,你一个丫头可管不了那么多。”
“爷爷,我们都听我姐的。”明辉抢先瓮声瓮气的说。
何老汉胡子一翘一翘的,大概是恨铁不成钢吧,拿眼袋杆子指着明辉:“你懂什么!男丁还能让个丫头做主?”
何贞原本就没什么好气,这会儿更不乐意了,不光是重男轻女,还试图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这样的长辈,她可不惯着!只是纠结这些没用,她干脆直入正题:“爷爷,石沟那家子跟您都谈好了吧?最后怎么个说法?”
明辉也看过来,姐弟俩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都眼巴巴的盯着何老汉,何二郎和何三郎也专注的听着,何老汉只得把他跟三爷爷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表了态:“往后有我一天饭吃,就饿不着你们,就是我死了,你叔叔们也不会不管你们!”
何贞心里翻了个白眼,叔叔们允许你替他们表态了吗?果然,二叔还没说什么,三叔就先说了:“那是,不过我们住在县城里,怕是照顾不上啊。”
这下何贞都笑了,说不上愤怒或是伤心,意料中的事。她瞧着何老汉被自己儿子拆台而十分难看的脸,直言:“爷爷您是说这个银子是赔给我们姐弟几个对吧?前日因为给我爹娘买板,我跟您借了十两银子,那这样,您还是把剩下的十两给了我们吧。”
“我还没死,这个家还没分呢!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要作上天呢!”何老汉剧烈的咳嗽起来。
何贞不接话,这样纯粹发泄情绪的话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反正今天分家是不可能的,她也只是提出了要钱,这个钱,想到明义悄悄学给她听的话,她有很大的把握要到。
何氏急忙倒了碗茶端给何老汉,轻声劝他:“爹,你别急,孩子没说分家。您不是也同意兄弟们自家都留个私房钱吗?他们孤儿失业的,要是想买个啥吃个啥,手里有个钱也便宜些,总不能都从家里出吧?就算您愿意,您也得顾着二哥三弟他们一些。”
最后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没分家,地是几家一起种的,收成也都在一起,何三郎在县里上书院读书,两口子都不在家,地自然是不种的,因着人口少,粮食倒也从家里拿得少,可陈氏泼悍,何三郎又有个童生的名头,一家子都让着他们。何大郎是个不计较的,除了地里,平日做木匠打短工赚的银钱更是一分都不藏,就是张氏做绣活赚的钱,也是大头上交,自己留下一点半星的给孩子缝件衣裳买个纸笔。现在老大两口子都没了,反倒多了五张不干活光吃饭的嘴,几乎可以说是让何老汉和何二郎两口子整个负担起来,就是何老汉干,何二郎两口子怕是也不能干。
何氏不知道这回二哥是怎么了,一贯碎嘴的人难得沉默,可她更担心这点子容忍不能长久,毕竟二嫂可是个一张嘴恨不得掀起八万里风云的女人。对了,他家也往家里赚些额外进项,二嫂李氏也当着媒婆,赚些个说话跑腿的钱。
明义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溜了下来,慢吞吞的走到何贞身边。何贞摸摸他的小脸,又摸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冷,就拉着他也在火盆便蹲下,跟着明辉一起烤火。
里间里王氏还在抹眼泪,听着外间一时沉默,破天荒的出了一声:“他爹,就依了孩子说的吧,不是都说好了吗。”
就连从来不在家事上说话的蠢老太婆也开了腔,摆明了这个怂婆娘居然被孙女给吓唬住了,何老汉很憋火,但也知道这个时候攥着那几两银子确实不合适了。他便起身去里间,从床沿下面的筐里摸出了一袋碎银子,到了外间拿小戥子称出了十两来,放在何贞掏出来的手帕上,又各自瞪了脖子抻得老长的三儿子和二儿媳一眼,才把剩下的银子藏回去。
“多谢爷爷。”何贞把银子包好,就拿在手里攥着,也不管何老汉的脸色有多难看,左右都要说了,难看也难看到底好了,“我那弟弟妹妹还小,还得吃奶,却也不能总搁在旁人家里,我打算上后街黄三叔那里买只羊来喂他们,钱从这十两里出,羊就拴在家里,我跟明辉明义割草回来喂,可行吗?”
银子的事儿是何老汉最不爽的,那都答应了,羊的事他却是懒得管的,点了点头就作罢。
姐弟三个终于回到了他们的小家——没有了父母,甚至少了两床被褥的东厢房。何贞端了炭盆去堂屋拣了几块炭过来,又装了个热热的汤婆子让明义抱着,然后回了屋,把明辉的铺盖抱过来,铺在了父母的床上,让两个弟弟在床上坐好,才说:“明辉,明义,咱们爹娘走了,往后咱们得好好长大,还得把新生的弟弟妹妹也养大,才能叫爹娘放心。”
没有外人在场,不需要履行任何仪式,姐弟三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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