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贞早就了解过了,此地大约有点像从前她所知道的山东一带,冬天虽冷,门前的河水却也不至于完全冻住,只是河边上冻了薄薄的冰茬,在这冰水混合物里洗尿布,那叫一个冰凉激爽。
可是谁让这是个没有纸尿裤的世界呢,她家就算没饿着她,可也不富裕,再破旧的棉布也不能脏了就扔掉。她把尿布放在水边,先让流动的河水冲去上面的便便,再用手用力搓洗——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用力,手早就木了,没多少感觉。
村里有稀稀拉拉的爆竹声传来,应该是调皮的孩子捡了零碎的小炮仗在玩耍。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偏西的树梢,应该是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团圆过年,没人在村中走动,村边的小河处就显得格外宁谧。
何贞冻得直发抖,却还是坚持着把尿布洗干净,想着回去少用些开水烫上一下,再烘干了还能给弟妹凑合着用。终于大功告成,她端着木盆一回头,便和高处正看着他的穆小公子看了个对眼。
“哎?你没哭啊。”穆小公子眼力不错,一眼就看出小姑娘虽然冻得鼻子通红,可脸颊干干净净,没有眼泪,“那你抖什么?”
真是个不知人间辛苦的贵公子。何贞认得他,不过并不想和他攀关系,于是也不说话,低了头往坡上爬。
穆小公子不干了,站起来追着她,问:“我问你话呢,你没哭,那你抖什么呀?”
这还没完了,真幼稚,连她家明义都比不上。何贞腹诽,脸上却不带出来,只是说:“太冷了,冻得。”
“啊?”穿着锦衣皮袄的小公子显然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不过他之前就想到水很冷了,这么听来倒也意料之中,反而显得他问了个傻问题。可是他还有不解:“我看你也挺彪悍的,怎么还让人欺负得又挑水又出来洗衣服?”
“这是我的事,跟公子您这种贵人没关系。”何贞没问他什么“你怎么知道”之类的问题,估计也就是碰巧看见的而已,一点儿也不重要。
穆小爷瞧着她这副敷衍的样子,有些不乐意了:“哎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我又没怎么着你,干嘛这么夹枪带棒的啊,就算你觉得跟我抢郎中不好意思,我不也没怪你嘛。”这会儿他倒不是京城里那副对女孩子退避三舍的高冷样子了,非追着何贞说两句话不可。
其实高门子弟没多少傻子,有爱沾花惹草的,也有怕麻烦洁身自好的,可都心里有一本账,不是谁都能算计勾搭的。穆家门风干净,便是容得他调皮捣蛋不爱读书,也绝不许他在男女的事情上出岔子,家教严,他年纪又小,就算是开窍也有限,所以这位小公子哥儿对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向是不假辞色、能逃多远是多远的。只是这何贞,不知怎么的,他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划分在了“对自己没有企图”的安全区域里,反而因着好奇格外关注了一下。
“穆公子,之前的事是我无礼,我没什么辩解的,您鄙视我厌烦我都行,只我也没什么能赔偿您的,就只好厚着脸皮当那些都没发生过,我也不认识您。”何贞看着他,神色认真,“想来您也不是久居这里的人,我绝不会打扰到您的。正好我身上戴着重孝,不好冲撞您,您就别跟着我了。我家里的弟妹也还等着我呢。”
穆小爷难得的讲道理了,听着她说的话,就真的站住了,让她走开。等何贞走出几步远,他又忽然叫住她:“喂,我叫穆永宁,你叫什么?”
他当然没有得到回答。
这不过是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的一个偶遇,何贞没放在心上,回了院子,去厨房里提开水烫尿布。明忠跟明孝拿了从姥娘家带回来的小爆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玩耍,偶尔扔一个在地上,就拿厨房里的柴火去点。明昊还小,跟不上他们,就裹着厚厚的小棉袄,坐在屋檐下看。
何贞捡了草,喂过牛羊,这才捞出尿布拧干,拿回屋里烘烤。临进门的时候二婶叫住她:“贞丫头,叫你弟弟们出来,该吃团圆饭了。”
何贞答应着,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木炭还没燃尽,屋里不算冷,到底是昨晚没睡好,虽然外头不安静,几个孩子也都还睡着。何贞摸了摸之前烘着的尿布,离火盆近的已经干了,她就撤下来,换上新洗的,又把干了的叠好,放在床头备用。
本来是换了新衣吃团圆饭的欢快时光,只是他们姐弟几个人人都是一身孝衣,也没什么可换的。何贞在炉火边烤着手,看着床上熟睡的孩子们,好一会儿才叫他们起来。当然只是叫明义和明辉而已。
明辉睡得有些懵,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叫了声“大姐”,又说:“妹妹也拉了,我给她洗好了,尿布还没洗,我刚才想去洗,二婶说水不多了,不让洗。”
何贞点头:“不要紧,回头我都拿出去洗。咱们还有得换,你们快起来,去吃饭了,别让大人等咱们。等会儿你们俩坐下吃,听爷爷的,我端些菜,回来守着他们俩,这屋里可不能离了人。”
“那我吃完了回来换你。”明辉说着,拉着明义的小手,跟着何贞出门。
几个孩子穿着白,往饭桌下首坐了,陈氏就不大高兴,直叫晦气。
何老汉还没说话,王氏看着端上桌的半条鱼,突然“呜呜”的哭出声来,嘴里含糊不清的絮叨:“我大儿啊,吃不上了……”
明义先揉了把眼睛。
何贞眼皮都不翻,按着明辉的肩膀让他尽管坐,自己出去挤奶热奶去了。
她和弟弟们要守三年孝,不能动荤腥,要说乡下人讲不起这个,意思意思也就罢了,反正一般人家都穷困,本来也吃不起肉。可是两个弟弟都要读书,将来或许还要考科举,何贞知道这个时代的规则,除了发自内心的因为父母离世而悲痛,也同样不想让弟弟们有任何会被诟病的地方。
可是毕竟都是孩子,还要长身体,光吃点素菜和杂面干粮,营养如何能跟得上呢。上午挤奶剩下的事儿提醒了她,不能杀生,可是孩子们,包括她自己,每天喝点奶还是可以的,终归是补充些营养。好在这只母羊奶水还算充足,暂时应该也是够的。
有何老汉在,饭桌上自然是闹腾不起来的。明辉和明义不吃肉,小孩子吃饭快,很快就回了屋子,何贞还没吃上饭,弟弟妹妹又醒了,需要喂。
明辉明义一起帮忙,果然顺利许多。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好养活的,就算是明睿稍微闹腾些,也不过是哭声高些罢了,饿了就吃,吃了就睡,简直是天使一般的好孩子。
把两个孩子放回被窝,何贞就去厨房担水,这是老规矩了,吃完团圆饭,各家各房都要烧水洗澡,算是辞旧迎新的意思。明辉拦着她说:“大姐坐着,我去吧,担了你先洗。”
和明义相比,明辉就是个有些粗糙憨直的男孩子,不过失去了父母庇护,他也成长了许多,更知道照顾姐姐了。
何贞就道:“那你多担两趟,二婶烧的水不少,我去端了大盆来,咱们先给弟弟妹妹擦擦,叫明义也先洗了。”
他们房里有一个不大的木头盆,是洗澡用的,乡下人院子里很少备着这个,还是何大郎自己会做,才打了一个给妻女使用。知道明义害羞,何贞便背过去,用小盆温水沾了帕子,给双胞胎轻柔的擦洗,让明辉帮着明义洗澡。
一边洗着,明义说:“大姐,大哥,我听见三婶在跟爷爷要银子了。”
何贞不回头,轻声说:“咱们不管他们。”
明辉像是鼓起了勇气,问:“大姐,你别生气,我就是想问问,咱爹就值那几块银子吗?我想不明白。”
何贞叹口气,把自己的顾忌解释给弟弟们听:“明辉读了好几年书了,明义也聪明,当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想给爹娘报仇。可是那事情有些复杂,还牵扯着黄里正。那个人打了爹,也是误伤,爷爷考虑得那些也对,更何况,咱们姐弟要在村里生活下去,不能没有黄里正的照拂。”
她转过头,看着弟弟们的脸,正色道:“以后,在你们兄弟有人考上功名以前,这事都不要提了。这个家里像三婶那样盯着那些银子的不只有她一个人。我拿了银子,就是为了能花在你们身上,这番举动已经伤了爷爷的面子。我们若要再提这事,在外头会让黄里正伤面子,在家会惹爷爷不快,实在不智。咱们都是小孩子,在没有保全自己的能力以前,只能忍着。等将来,你们长大了,有了出息,再想讨公道也不晚。”
“过了年开春我想想办法,不论是卖绣活还是做点旁的小生意,总能有个出路,你们两个,明辉好好去念书,莫要半途而废,明义,姐姐只好对不住你了,再拖一年,咱明年再上学堂,好不好?”何贞做出了决定,心中却难过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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