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屠户跟明辉大眼瞪小眼,看得出何贞是真的生气,也怕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真把自己堂弟给劈了,连忙把秤往明辉怀里一塞,嘱咐道:“先拿到你家去,快去找你家大人回来,我去看看,不能叫你姐杀人。”
明辉木然的接过东西,回到空荡荡的何家院子里,又看一眼躺在地上已经死了的羊,抿了抿唇,往西边地里走去。
何贞这头还在你追我赶的跑得欢实。明忠和明孝原来也不是没因为调皮挨过打,出了门就有经验了,往东边去,朝着村子正中跑,当街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人劝解,爹娘追过来的时候一般也就打不下去了。他们下意识就踏上了熟悉的路线,倒也正合了何贞的心意。她折腾这一出,其实也是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谁敢欺负她的弟弟妹妹,她就敢和谁拼命。
要防备那个妨克命硬的说法传出去,村里人会对双胞胎、尤其是妹妹指指点点,也要防备几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受到同龄人或者其他村人的霸凌,在这种大家普遍没什么文化也没有法律意识的环境里,何贞的不要命动刀子也是一种必要的震慑。
诚然这是她发现羊被打死这个事实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应对策略,可是看着那只喂养了弟妹、和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的羊就那么被活活打死,她怎么能不伤心?想到弟弟妹妹又没了粮食,先天不足再营养跟不上,她怎么能不担心?想到买羊花去的爹爹的赔偿银子,她怎么能不心疼?所以这会儿,何贞其实顾不得别的,几乎要完全被滔天的愤怒支配,追着两个孩子跑着,眼角都是红的。
其实真的是要庆幸他们中间隔了几步,若是真的让何贞追到,后果还真不好说。
“何家大丫头!”黄屠户跟着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她,“你快停下来!咱们还谈生意呢!哎那个谁,快拦着那丫头,把她刀夺下来!”
刚过了年,村里没啥热闹,这一来,甭管忙不忙的,凡是瞧见了的人,都得瞅上两眼。就有好事的,看了两眼就往村西头走,要去跟何老汉转告转告。
“何四叔家那个大丫头提着刀要砍她叔家兄弟呢!”
“瞎说,那孩子怪文静的,哪能动刀子!”
“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她俩兄弟把她买的羊给打死了,这丫头急了……”
“这不是造孽吗……”
穆家大院门口,穆永宁和父亲正跟穆管家作别,回来过年祭祖,正月十六,年算是过完了,他们也打算回去了,中午走,照顾父亲身体,赶马车到县上正好赶上晚饭时间,晚上休息过,明天一早上官道好赶路。
话都说完了,穆永宁翻身上马,还没调转马头,就听见人议论纷纷,下意识往那些人来路上看去,顿时一愣,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来。
村里不是没人劝,可是何贞提着刀来势汹汹,谁劝都是一句话 “他们害我弟妹,我就跟他们拼了”,倒是弄得大家不好硬出手拦她,就是黄屠户,跟着跑了三条胡同,也呼哧带喘的放弃了。
这可苦了明忠兄弟俩,实在没人帮忙,小哥俩就算是累得不行,也得咬牙坚持,转了方向往村西跑,这会儿能从何贞手里保下他们俩的只有爷爷和爹爹了。
强烈的愤怒是最好的兴奋剂,何贞虽然一直没追上俩孩子,可一直也没离多远,就这么跟着朝西奔了过来。
所以穆永宁看到的就是一副特别凶残的画面:两个脏兮兮的小屁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前头飞奔,一个穿着一身青布袄裤、腰间头上都扎着白布条的清瘦女孩挥舞着和形象极不搭调的菜刀在后面紧追。大老远他就认出来了,是何家那个小可怜丫头。
是的,在国公府小少爷眼里,这个一夜之间死了爹娘、家里穷得需要大年三十自己下河洗衣裳的小女孩就是个小可怜。可是难道真的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么,这小可怜还耍上菜刀了!在文不成武还可以的穆小公子眼里,这小丫头那菜刀耍得忒好笑,可是她脸上的愤怒伤心又让他有些笑不出来。
“宁儿,去拦下来。”马车里的男人也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挑开车帘看了看,便叫儿子出手。
穆永宁没想到自己老爹会管这个闲事,不过还是恭敬的应了,跳下马来疾走几步,拦住何贞的腰,挥出一掌打在何贞手腕上,便把那把菜刀给甩了出去。
“你干什么?”何贞还要往前跑,生生被拦住,整个人都往前倾,她顾不上手腕的疼,怒目瞪着刀下救人的穆永宁。
穆永宁头一回被个小姑娘死死的瞪着,感觉还有点奇怪。何贞就像一个点着了的刺猬,神色不善,怒火冲天,可是穆永宁愣是从小姑娘脸上看出了悲伤,他难得的口气软了许多:“我还问你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真劈了他们,你想蹲大牢去啊。你还嫌身上事儿不多?”
“大丫头!你发的什么疯?”何老汉一行人也已经回到村头了,总算是及时“救下”了明忠兄弟两个,而何贞挥舞着菜刀的样子也被众人看到了。何老汉更觉得没面子,对着何贞自然态度就不好。
“何贞!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丫头,你叔养活着你们,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呢,就对着弟弟动刀子?”李氏可不管别的了,谁让她的俩儿子都要被砍死了呢。
穆永宁眨眨眼,小声说:“原来你叫何贞啊?哪个字?‘真假’的‘真’,还是‘珍贵’的‘珍’?”
何贞摇摇头,不理他,往旁边跨出两步,低头把地上的菜刀又捡起来,这才哑声道:“公子是贵人,别污了眼,还请您让开。”
“宁儿,走了。”车里的男人放下车帘,吩咐车夫上路。
穆永宁热闹还没看完,实在是不想走,可是老爹是个不好惹的,不得不听他的话,便有些恋恋不舍的跟何贞说:“那我走了啊。”说完就上了马。
这人真有点自来熟,好像他俩有什么交情似的,不过何贞这会儿也懒得理这茬,他走了更好,清清场,省得误伤。
穆永宁没等到何贞的回应,只好悻悻的骑马走了。然而土路崎岖,马车跟马走得都慢,他正好听见那小丫头有些嘶哑的声音:“不给我弟弟妹妹活路,那就大家谁都不要活了!”
没练过功夫,又跑了半日,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息虚弱,可是偏偏透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凶狠,让功夫不错、架也没少打的穆小公子一个激灵。
他怎么想的跟何贞没关系。何贞现在正在当着半村子人的面跟自家长辈对峙。
村西田里回来的人已经从明义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这会儿再看何贞气得/跑得通红的脸,和何二郎俩儿子直往父母身后躲的样子,自然就知道明义所言不虚,对何贞倒也没多少指责。
只是何老汉不能不出面,便十分恼怒的呵斥她:“毛丫头懂得什么!怎么就不活了!多大的事就动刀子?老何家可没有这样的教养!”
何贞笑起来:“爷爷,您这话就不对了,我没爹没娘了,没人教养我。我家明睿跟慧儿还不如我呢,别说教养,眼瞅着连命都要没了!”
“胡说八道!那两个孩子不是好好在你屋里养着的嘛,怎么就没命了!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刁钻!”李氏立刻掐腰嚷嚷。
“村里谁家都知道,我家的弟弟妹妹吃羊奶活命,现在他们,”何贞指着何二郎夫妻的方向,“把羊打死了,我弟弟妹妹还如何活命!”
多数人从田里回来,都在这里听着,也有好事的妇女,听说了有动静,专门从家里跑出来,就来看这出热闹。本心来说,何贞并不是喜欢哗众取宠、享受众人目光的人,可这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正好,树起一个惹不得的泼辣形象也不错,以后更好保护弟妹。
“羊死了再买一头就是了!大不了就喂米汤,孩子要那么娇贵作甚!”李氏丝毫不肯让步,尤其是看到何贞指着自己的儿子们,那就更火大了。
可是她这话听着就十分欠揍了,别说明辉明义怒目而视,就是何老汉听着也不中听,身边的议论声就更多了。先前都是男人,终归没人跟女人一般见识,也没说得多难听,可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人群里议论纷纷。
“再买一头?说得轻巧,她给银子吗?”
“还喂米汤?她给熬吗?她家是财主啊,顿顿吃米?”
“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心疼……”
“没爹没娘的孩子,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不定还巴不得孩子没了呢,眼前这几个已经慢慢能干活了,就当半个劳力使唤着,且不吃亏,丫头还能换彩礼,这么一算,那俩小的要是饿死了才正好呢……”
有些话实在不中听,可是未必不是在场的某人内心隐秘的想法,就是何老汉听着,那脸上的愤怒,也不知是单纯的因为家事而生气,还是被戳破了些真相而恼羞成怒,他把手里的锄头用力磕到地上,恨恨道:“老二,你看着办吧,是真不管你侄儿了吗?”
就算是,也不能大庭广众的承认哪,那往后里正的位子就跟自己再也没关系了呀!何二郎瞪了老婆一眼,又给两个儿子一人一脚,才转身对着何贞道:“贞丫头,你弟弟们不是故意的,他们调皮,不像明义那么懂事,就是手底下没轻没重罢了,哪能存了那样的心呢?那羊要是真救不过来了,二叔赔你银子,成不成?”
“我不要银子。”何贞摇晃着手里的菜刀,并不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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