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磊怀揣着十两银子回了村子,先去了趟书塾。
儒文书塾就开在杨儒生家。杨家以前家境还不错,但因杨儒生考举人屡次落榜之后耗费巨大,慢慢的就衰败了,杨家这四间屋子的房子还是杨儒生放弃科举及时止损下保留下来的。
以前杨兰芝还未出嫁时,杨儒生父女俩各住一间屋子,剩余的两间屋子开出来当教室,杨兰芝出嫁后,那间屋子也还留着,但放了不少杨儒生的手抄书,成了半书房状态。
杨儒生只有秀才功名在身,一般情况,学生只要应考成了童生就多半不在这学了,考中秀才后可以直接去县书念书。
按理说原身应考在即也不必来书塾了,在家自行备考就行,但他不想面对杨兰芝,借口书塾更让他集中精力温书为由留在了书塾,有时候还在杨兰芝以前住的那间屋子留宿。
要不是怕杨儒生察觉出什么,原身都希望一直住在杨家。
但靳磊不打算留在书塾了,他这次来是要把温习的书籍带回家去,以后准备在家温书,顺便写作,也能帮衬着家中的两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杨兰芝肚中的孩子。
“靳磊,你怎才来,我今日过来看看老师,刚刚还问老师你怎不在……快进来,傻站着做甚?”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让靳磊心情一阵起伏。
吴子初,他竟然也在这里。
靳磊压下残留在原身身体里的情绪,抬步进了杨儒生休息的屋子,“老师,吴公子。”
“是不是家中有事?”杨儒生担忧的问。
女婿以往都是很准时过来,今日却晚了半日,他担心是不是闺女出了什么事?
靳磊恭敬回道:“老师,家中无事,是我去了趟县城耽搁了时间。”
杨儒生放下心来,指着吴子初道:“你师兄今日过来了,你们可以多交流交流,你首次考院试,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让你师兄提点你。”
吴子初今年不过二十岁,但已经是个秀才了,其实在他十四岁时就已经是秀才了,当时十四岁的秀才相公在吕丞县、嘉陵郡乃至是高阳府都是前所未有的,吴子初中秀才那一年,真真是风光极了。
只是不知吴子初太过自信,还是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句话,吴子初考了两次举人都落榜了,六年过去,吴子初还是个秀才,慢慢的,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奉承他的人也越来越少,特别是在原身有了神童的名头后,那仅剩的风光也没了,那些嫉妒吴子初的人甚至在背后说他一生只能得个秀才的功名。
但吴子初并不在意那些议论,他一惯的待人和善礼貌,逢年过节也会提点礼物来看望杨儒生,大家都夸他尊师重道,是个不忘本的,因此他的人缘和名声都很好。
他和原身一样,都是杨儒生的学生,按理原身要唤他一声师兄。
“老师放心,我会多提点师弟的。”吴子初大方应下,而后指向桌上放着的礼盒,“我给老师带了糕点来,也顺便给你带了一盒,是尚品斋的一口酥,口感极好,你拿回去尝尝。”
靳家那么穷是难得吃上尚品斋的糕点的,靳磊必会对他感恩戴德,他倒是不在意施舍一些吃食给靳磊,毕竟他心地善良,看到路边的流浪猫狗也会丢根骨头的,他享受的是被他施舍的流浪猫狗对他摇尾感激的快-感以及因此得来的好名声。
靳磊看向吴子初。
吴子初长相很出众,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他因着与徐家的亲戚关系得了徐家不少照拂,家境十分宽裕,因此衣着打扮也光鲜亮丽,他负手站在简陋的屋子里,格外亮眼。
靳磊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怜悯,隐隐还有高人一等的倨傲,眸光微沉,客气了几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盒子来,递给了杨儒生。
杨儒生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笔墨,质地上乘,价格绝对不低。
“咦,这不是鸿胜文具铺的笔墨吗?我上次去瞧见了,要二两银子一套。”吴子初惊讶道。
杨儒生听说要二两银子一套,手都有些抖,“磊子,这是?”
女婿家比自已家还贫寒,女婿又一心攻读,甚至不愿耽误时间接书斋抄书的活计,家中靠着江氏和闺女浆洗缝补是挣不了多少银钱的,很多时候还是他拿出大半教书得的束脩来帮衬他们。
这突然就拿出二两银子才买得到的昂贵笔墨,怎能让他不震惊?
“我刚刚挣了些银钱,路过文具铺,想到老师的笔都秃了,墨也剩下不多,就给老师买了一套。”靳磊道。
都是学生送礼给老师,一个送的是糕点,一个送的是极其需要的笔墨,谁更有孝心立见高低。
吴子初脸色很是不好,他暗气被靳磊抢去了风头的同时也很想知道靳磊究竟用什么法子赚到了银子,竟然舍得给杨儒生买这么贵的笔墨。
他不是不知道杨儒生贫寒,前次过来就看到他需要换笔墨,他故意买些满足口腹之欲的糕点来,并不是真心想孝顺杨儒生,只是想给自己立个尊师重道的好名声罢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竟然让靳磊破坏掉了他的计划,但他不能发作,面上仍旧保持着温和儒雅的笑,还顺便夸了靳磊几句。
“你是说要回去温习?”杨儒生面露惊讶。
靳磊点点头,“是的,爹。”
杨儒生眸光亮了。
靳磊一直都是喊他老师,少有唤他爹,靳磊虽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女婿,叫爹更让他觉得亲切,心里也踏实。
这声爹让杨儒生提了许久的心落回了肚中,靳磊肯叫他爹表示靳磊和闺女感情不错,闺女在靳家没受大委屈。
“好,你回去后也不要懈怠,有不懂的随时过来找我,或者找你子初师兄……不,还是直接来找我。”
以前只有吴子初一个人带礼物来瞧他,他并未察觉出吴子初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反而很是欣慰,在外面也经常夸吴子初是个不忘本的好学生,为他营造出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名声,但经过靳磊这次的事一对比,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孝顺学生也未必是真想孝顺他。
对自己的老师都下套的人,怕是也不会真心帮助自己师弟,他对靳磊抱着极大的希冀,不能让靳磊去冒这个险。
“是,爹。”
杨儒生对吴子初生了芥蒂,有所防备他就放心了,这个吴子初可不如外表看着那么光鲜,杨儒生是杨兰芝唯一的血亲,他不能让吴子初再接近杨儒生,也不希望吴子初再利用杨儒生营造好名声。
靳磊走后,杨儒生看了看桌上那两盒糕点,久久未能平复情绪。
“靳磊,你要回家温书了吗?”
走出书塾,见先一步离开的吴子初还没走,似在等他,靳磊走向前道:“是的。”
“回家温书也好,这大寒冬的跑来跑去怪冻人……对了,这次院试你可有把握?”吴子初一脸关切的问。
靳磊看他一眼答:“十拿九稳。”
吴子初面上的关切微有了丝裂痕,很快恢复,“那就好,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多谢吴公子。”靳磊拱手一揖。
吴子初见他客套却透着疏离,心里不得劲,他都这般示好了靳磊不应该对他信任有加,全心依赖吗?
“我娘约了婶子去玉峰寺上香,到时我也会去,你要不要一块去?”
靳磊答:“去的。”
吴子初笑道:“那好,到时就坐我家的马车去,我去接你们。”
“那就多谢了。”靳磊眸光微闪,应道。
吴子初看着远去的少年背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神童吗?也是风光得够久了吧?
大河村顾名思义有条大河,此时不少妇人蹲在河岸上洗衣衫,杨兰芝也在其中。
“磊子媳妇,你家磊子就要去考秀才了吧?”一个中年妇人一边洗衣衫一边和旁边的杨兰芝说话。
冬日河水冰冷刺骨,但她们下惯了冷水,也不觉得有多冷,快速而熟练的洗着衣衫。
杨兰芝答道:“周婶子,是的,开了春就要动身去府城了。”
“要是这次磊子中了秀才,你可就体面了。”周婶子住在靳家隔壁,两家人关系不错,她很喜欢杨兰芝这样贤惠的姑娘,懂事也省心,因此是真心希望靳磊能考中秀才。
杨兰芝正要出声,周婶子另一侧一个年轻妇人阴阳怪气的开口了:“这秀才哪是那么好中的?”
农家人大部分人都朴实善良,但也有小部分爱拈酸吃醋的,那年轻妇人就是那小部分人中的一个。
年轻妇人姓柳,是隔壁红山村新嫁过来的,她嫁给大河村一个姓林的屠户的小儿子,林家家境比旁人要宽裕,她又是红山村长相最好的姑娘,因此洋洋得意。
谁知见了杨兰芝才知道,杨兰芝比她好看多了,此后她便处处看杨兰芝不顺眼,总想与杨兰芝比较,听到周婶子夸赞杨兰芝,她心里就不痛快了。
杨兰芝洗衣衫的动作一顿,拧了拧眉,心中不喜柳氏,但并不想与她争辩惹人来笑话。
周婶子也不是喜欢与人争辩吵嘴的人,也没答话。
柳氏见她们不出声,气焰更盛了,“退一步说,就算她相公中了秀才,她成了秀才娘子又咋样儿?还不是个不得婆母和相公喜欢的人。”
一旁与柳氏交好的妇人也道:“就是,身份再体面,还不是一样不受婆家待见,咱们女人呐,还是得会生孩子才是正理儿。”
在他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有文化的人本就不多,能得功名的就更少了,像杨兰芝这样娘家是秀才公,夫家也是读书人的更是少之又少,光凭这两点,杨兰芝就比她们这样泥腿子人家出来的要体面得多。
杨兰芝成亲那一年,靳家待她不错,她们就是不舒服也不敢当着杨兰芝的面说酸话,可是近两年杨兰芝的处境越来越糟糕,她们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在身份上她们是比不过杨兰芝了,但酸一酸杨兰芝,让她不好受能让她们心里舒服些。
“余家嫂子,你这又怀第三胎了是吧?”柳氏看了杨兰芝一眼,故意问帮她挤兑杨兰芝的妇人。
余家媳妇马氏得意的指了指肚子,“是啊,前两胎是个小子,大夫说这一胎十有八九也是小子,我家那口子其实是想要个丫头的。”
“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总比那些啥也生不出的要好多了。”柳氏讽刺道。
马氏更得意了,看了柳氏的肚子一眼道:“听说你也有好消息了?”
“不到三个月,嫂子可别张扬。”柳氏一脸得意的笑。
叫别人不要张扬,她声音却不小,都传到河对岸去了。
孩子一直是杨兰芝心里的痛,柳氏和马氏的话无疑是在戳她的心窝子,她将洗好的衣衫放进木盆里,一边起身一边朝周婶子道:“我洗好了,先回去了。”
周婶子点点头,示意她快走。
杨兰芝刚要抬步,又听到柳氏和马氏开口了。
“有些人,光得了体面却没那好命,也着实是可怜。”
“这靳童生要是中了秀才,这靳家还会要她这样一个下不出蛋的人做媳妇吗?”
“这就不好说了,这靳家可只有靳童生一个儿子。”
杨兰芝端着木盆的手慢慢露了白,脚下也像被定住一样一步也迈不开了,难堪羞愧让她无地自容。
“娘子。”却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
杨兰芝抬头看去,俊逸挺拔的少年已到了眼前,她紧握着木盆的手也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握住,暖意从手传到心头,驱散了她身心的寒意。
靳磊握住她冰冷的手,疼惜道:“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怎的就是坐不住?手这么凉,这不是成心让我心疼吗?”
“来,衣衫给我,瞧你的手都冻伤了,我给你买了香膏,回家帮你抹手。”
“周婶子,我们先走了。”
靳磊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拉着杨兰芝,朝周婶子道了别,往靳家走去。
周婶子应了靳磊一声,看着小俩口远去的身影感叹道:“磊子真是个疼媳妇的好相公。”
柳氏和马氏一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杨兰芝怎么可能这么得相公疼爱?靳磊还给杨兰芝买了香膏,那香膏可贵了,要三十文一盒,连她们的夫家都舍不得买给她们用,靳磊竟然舍得?
再说了,靳家那么穷,靳磊哪来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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