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 135 章

    睡意朦胧间, 一抹艳红的身影轻轻拂了过来, 轻唤着他的名字:“成棣, 成棣……”

    成棣微微睁开了眼,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那张在梦中越发模糊的面庞又一下子鲜活了起来,成棣怔怔地望着苏霁,一双桃花眼深沉地凝视着。

    苏霁莞尔一笑, 眼神警惕地看着成棣的脸色, 冰凉的右手轻轻地扬起, 欲抚向成棣。

    成棣意识逐渐清明, 他一手凭着金绣方枕, 从榻上起了来, 冷冷地转眸, 看向苏霁,道:“她不曾唤过朕成棣。”

    一眼便被识破, 苏霁深藏在眼底的恐惧微微再也掩饰不住, 她下意识地迅速缩回了手,后退了一步。

    “她的眸间,从不轻易生出恐惧,也很少蹙着眉头,永远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成棣仿佛一点儿也不惊讶,竖起了金绣方枕,倚在其上,像是闲话家常般从容, 眸间略过烟波浩渺,终是淡淡地道,“而你,骄傲明艳的外表下,心中却总是忧郁的。看上去目空一切、无所畏惧,却是最容易惊惧的,像是一只受过伤的小兽,需要别人一步一步接近你——你是做不来主动接近别人的事情的,又何苦为难自己?”

    苏霁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双手攥成了拳头,眼神中满是警惕。

    他缘何这般了解自己?猛然间,苏霁滞住了呼吸,眯了眼睨看成棣。

    武功造诣能达到《御泉剑法》的最后一式,对她了如指掌,甚至身上那淡淡的桃花香气……种种叠合在一起,世间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完全吻合。

    “你是魏东陵?”苏霁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成棣冷冷地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霁轻蔑地笑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个,凡是不反驳的,八成都是真的。不过眼前人究竟是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是以她也并不纠结这个。

    “朕现在还要留着你的性命,你尚可在坤宁宫中锦衣玉食地住上几年,然后再处死。你在其间安然做自己便是,何故要做他人的替身呢?”成棣一双桃花眼中并无半分情绪,只是漠然地看着前方,轻轻地道。

    “做他人的替身?”苏霁听此,眸间射出一道熊熊火焰,愠怒地冷笑道,“不知是我做她的替身,还是,她其实只是我的替身?”

    成棣深吸了一口凉气,听此,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拿起随身携带的配剑,连剑鞘都未掀开,直接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抽在了苏霁胸前。

    苏霁一下子被打倒在地,只觉胸前一阵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迅速肿了起来,这副身体现如今武功尽废,再也不能抵挡什么了。

    成棣冷冷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霁,冷冷地道:“朕真是给你脸了,若不是后位难废,朕恨不得现在就剐了你。而你,竟然还有脸提她。”

    苏霁听此,便知大势已去,万念俱灰地道:“那我只能自我了断,随师父一道去了。”

    “你若是想要自我了断,就赶快动手。朕立即召来录册史官,好有个见证,正好给朕省了事。”成棣冷漠地回应道,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道,“不过,墨染还没有死,他一直关在刑部地牢之中。是朕在外边放了假消息,对外宣称他死了。”

    听到“墨染”两个字,苏霁整个人都不由得滞住了,脸上悲喜交加,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苏霁心里头十分清楚,在她身死的那一年,魔教内里便危机重重了,她问了所有能见到的宫女,宫女们都不曾听说过墨染其名。

    这世间像是从未有过墨染其人,她心目中如英雄一般的师父,竟像一粒尘埃般消失在了世间。

    “因为国丧之期,秋后问斩一直延期,没想到竟还能让你们再见上一面。”成棣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道,“朕不阻拦有缘人,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这是朕对你最后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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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地牢内,黝黑的墙壁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在这里,看不到半分日光,唯有长夜永远伴随其中。

    “喏,就是这间。”侍卫手中提着灯,向其中一个方向努嘴,道。

    苏霁红肿着双眼,走入了铁牢内,借着微弱的烛火光亮,细细探看着前方,只见铁链严缚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蜷缩着身子,靠在黝黑的铁墙壁上,半眯着眼睛歇息。

    他身形消瘦,颧骨凸出,面如菜色,嘴唇上起了白皮,若不是苏霁与他生活了十几年,甚至都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往昔回忆,像是潮水一般翻涌……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盛夏,灼热的毒日头照在江左诸城的每一寸土地上,周围村镇的水流全都断了,田间大旱,禾苗全都晒得枯萎了,结不出一粒米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墨色玄衣轻轻垂在小女孩面前的方寸之地上,一道询问的声音传来。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她只才四岁,已经随着逃荒的队伍走了一天一夜,实在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便脱离了大部队,在树旁小憩,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声音虽然沉稳而又干脆,没有一点恶意,但却将苏霁唬了一跳,她连连后退,远离了遮阳的树,毒辣的日头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全都挡住了。

    “我没有家了,如果你是拐子,就把我拐走罢。”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着,另一边偷偷仰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他一身墨色长衫,身上的衣物形制、配饰,全都是苏霁之前从未见过的,可穿在他那矫健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可是她错了,这灾荒之年,年幼的女孩子是最不值钱的,河边时不时漂浮着穷人家养不起、也送不出去的女婴,哪儿有什么拐子?

    那墨色人影轻笑,道:“那孤便将你拐了去,你便认孤作师父,等你长大了来孝敬孤。”

    小女孩一脸茫然,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在包袱中摸索着什么,许久才摸出了一个米黄色的馍馍来,蹲下身子递到了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连忙拿在了手中,也不咀嚼,直接一口接一口地生吞了下去,那馍馍略带着一丝甘甜,是她从来没吃过的。

    因为一个馍馍,小女孩便伸出了手,被那一身墨色玄衣的高大男子领走,去了一处很神秘的石室,那里终年冰寒、看不到一丝阳光,周围细细地雕刻着许多图案。

    “那是什么?”小女孩指着一行排列整齐的图案,问道。

    “那是我们璃国世代流传下来的文字,只是在百余年前,便废弃不用,改为使用成国的文字。只有在祭祀、写墓志铭的时候,才会用到它们。”墨色玄衣的男子似是有些讶异,问道,“你还不会识字么?”

    小女孩摇了摇头,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识字呢?”

    黑色玄衣男子揉了揉小女孩纷乱的头发,轻声道:“我们南地女子,都是些许认识些的,现如今南方乱得很,能多认识些字,总归是一技傍身,日后说不定哪天会用上。”

    说罢,墨色玄衣男子轻轻地拿起了一块儿石头,在石室的台阶处刻画了两个字,示意给小女孩看:“以后,孤便教你成国的文字,等到你将来长大了,定会用得上的。”

    小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细细地随之描画着两个字的形状,不禁问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墨染。”墨染轻轻地念了出来,对小女孩道,“这是孤的名字。”

    之后的日子,小女孩便在石室中安稳住下,将这两个字用师父教的瘦金体写在石室的每个角落,这里虽然没有一丝光亮,却比外面缺衣少食的生活悠闲许多。那时候,小女孩总是期盼着长大,她却不知道,那段时光是她短暂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光。

    苏霁眼中含泪,哽咽地看着面前瘦削的人身,走到了他身旁,看着他颇有些狼狈的脸,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子,在他身前细细刻画着“墨染”二字。

    石子与地面摩擦着,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声响,墨染轻轻咳嗽了一声,准备腾挪铁链,换一个姿势,待靠近草席时,微微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眼前之人,迟疑地问了一声:“苏霁?”

    苏霁含泪点了点头,一边轻轻抿着嘴唇,一边挤出一个笑,道:“师父,是我……”

    墨染癫狂地哀嚎了几声,不顾铁链的沉重,将手挪腾到自己的脸上,捂住自己凌乱的发,道:“你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快些走罢。”

    苏霁错愕地看着墨染,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孤当初对你许诺的,都变成了一支空言。”墨染将头深埋在手中,呜咽地道,“你要是来讨债,只能等下辈子来还了。”

    苏霁满脸泪痕,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她轻轻地挪开了那双带着铁链的手,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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