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谢乔从宫里搬到陆家时,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兄长虽没有明说,但谢乔知道,他兄长为他准备的东西早就提前送到陆家了。其他用到的东西,陆家也会为他准备好。

    上一世他在陆府一待就是几年,再也没有回过皇宫,几年后他兄长为他封王,他便直接从陆府搬到了他的王府。

    在陆府几年,陆家人从未慢待过他。陆家是金陵传承了近千年的老世家,大盛建朝后陆家四世三公,这样底蕴深厚的世家自然声名在外也惯有雅望,那时候钱贵妃连皇族谢家的宗室都敢动,明面上却不敢对陆家太强硬。

    陆家人忠直,即使谢乔进陆家时只是个前路不明的皇子,他们也发自真心地厚待他,从未有过怠慢冷眼。

    上一世他害陆玦身死,陆家人怨他恨他,可从未试图去害他。陆玦年迈的父亲那时红着眼眶,眼里布满血丝,他用嶙峋的手拽着谢乔的衣领,一字一顿沾血带泪,字字刻骨:“你要!做个好皇帝!玦儿用半生光阴、一条性命灌出来的,必须是个好皇帝!你不能让他白死!你不能!”

    自陆玦死后,陆家便闭门谢客,从此再不问世事。陆家后人再不入官场、不居庙堂。

    “想什么呐?你怎么这样好发呆?”

    辘辘行着的马车上,陆玦伸出玉白的手在谢乔面前晃晃。

    谢乔下从过往的记忆里脱身,他一下看到陆玦鲜活又真实的脸,再怎么说服自己这已是重来一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地低了头。

    陆玦却当他是因为要搬出宫去而多想了,他摸摸谢乔的脑袋,道:“宫里现在不安全,陛下才让你暂时住在我家,等陛下将皇宫清干净了,你便能回去了。”

    谢乔怔愣了下,面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怀瑜哥哥放心,我从未怀疑过兄长待我的真心。”

    兄长待他之恩,他永世难忘,这是句真心话。可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来,谢乔心里到底有些发涩——这在不断提醒他,陆玦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他兄长,从来不可能有他。自己的心上人,自然不想让人误会,他都理解。

    陆玦看着谢乔面上的笑总觉得别扭和违和,他刚刚说那句话只是想让谢乔安心,但他总隐隐约约觉得,谢乔好像想偏了,但偏到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他想谢乔真正开心起来,便岔开了话题,顺手拿了放在榻上的一个小玉碗,碗里游着那日他买给谢乔的两条金鱼,看向谢乔:“我瞧着这鱼长了一些——长得和你愈发像了。”

    谢乔从宫里出来,几乎什么都没带,除了些换洗衣服,便是谢铮给他的那把匕首和陆玦给他的东西:金袖箭、陆玦连夜翻了金陵城找出来的红色栀子花花根、还有那日他为谢乔买下的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最后就是,这两条在谢乔看来越来越蠢的鱼。

    谢乔抬起头幽幽看他一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难过了么?你那转移话题哄小孩子的手段只有小孩子才会上当。然,真要论起实际年龄,在我这其实你才是个孩子。

    谢乔想到这,突然觉得自己和一个孩子置气实在犯不上。于是他便伸出手,拍拍陆玦肩膀,道:“怀瑜哥哥,这两条蠢鱼委实不像我。我已无事了,你不必再拿这两条蠢鱼出来逗我开心。”

    陆玦看着谢乔小胳膊短腿却故作大人的样子,“噗嗤”一下笑了,他将玉碗放回案上,提着谢乔后领将人提到跟前,然后对着谢乔额头曲起玉白的手指,一弹就是个脑瓜崩,忍俊不禁逗他道:“怎么不像了?我瞧着就像得很。你这小脑袋瓜子若再想这么许多——”说着又弹一下:“当心日后便真要长得像它们脑袋一般大了。”

    谢乔捂着前额不可置信地对上陆玦带着笑意的眸子,上一世,不管他做皇帝前还是做皇帝后,从来没人敢这么弹他的脑门。上一世他小时候生性敏感多疑,在陆家时陆玦从来都是宠着他、护着他,从未这样对他动过手。他没想到这一世的陆玦把他比作蠢鱼就算了,他安慰了他,他竟还要弹他的脑门!

    “怎么,我弹了你,生气了?”陆玦看着谢乔睁大眼瞪他,只觉得这样生气勃勃的谢乔可爱得不行,便挑了眉带笑问他。

    谢乔转了转眼珠子,放下捂着自己脑门的手,脸上带出一个无比乖巧的笑:“不生气。”接着他从案上拿了那个玉碗,瞧了两眼,便笑眯眯对陆玦道:“怀瑜哥哥,你快来瞧瞧,这条次蠢一点的鱼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

    “是么?”陆玦刚刚瞧了两条鱼明明都是一样的眼睛,他知道谢乔可能想做什么,却还是带着笑凑过来瞧。

    离得近了,谢乔一笑,便偷偷朝陆玦白玉似的前额伸出那只小短手。

    “嘎嘣”一声清响。

    陆玦:“……”

    “哈哈哈哈哈哈……”谢乔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笑得捂着肚子在马车里的榻上打滚。

    ……

    陆家就在淮水岸边的一个安静的巷子里,马车停在门口,陆玦把谢乔抱下马车,便牵着谢乔的手回了家。

    陆家早就知道谢乔要来住,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也对下人做了叮嘱。是以他们进了家门,仆人们也未抬眼偷瞧,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个老仆满脸慈祥地迎上来。

    他朝谢乔恭敬抱过一礼,便对陆玦道:“公子,小殿下的住处夫人已全安排好了,就在您的院子里。现下咱们厅里已摆好饭,就等着您和小殿下过去。”

    陆玦笑着点过头,便低头揉揉谢乔的发,介绍道:“这是齐伯,以后你有事,就找他。”

    谢乔乖巧地点点头,朝齐伯笑了笑。齐伯便笑得更加慈爱。

    陆玦牵着谢乔到饭厅用饭。陆夫人和陆大人和上一世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待他宽厚而尊敬,陆夫人怜他幼时所受之苦,待他便多了分慈爱。这是一家真正的好人,谢乔却有愧于他们。

    陆玦的父亲是先帝的丞相,现下也是谢铮的丞相。当初,便是他带了群臣为谢铮求得外面封地,现下又为谢铮撑起半个朝堂。陆家待他和他兄长都有大恩。

    上一世,陆玦为了帮谢乔稳住朝堂手握大权,陆丞相知道陆家风头太炽,便主动请辞,只在家著书养老,却没想到陆玦还是没逃过一死。

    是他对不起陆家。

    ……

    用罢饭,谢乔便被陆玦牵到他的院子,这院子谢乔熟悉得很,上一世,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他人生最快活的那几年。

    这院子建得宽阔,院内有棵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海棠树,现下是冬季,已经落完了叶子,等到了来年春天,这棵海棠便会开得热热闹闹,花枝繁密玉白的花朵似乎要直上云霄。这树下有块空地,便是陆玦练剑的地方。海棠花开的时候,陆玦在这花树下练剑,那花朵便像爱着他似的赠他满身花朵恨不得赠他满身花香——谢乔那时候便想,可惜海棠无香。

    院内其他地方夹种着修竹和各色花木,布置得雅致,有的现下还青青翠翠。陆玦房间的窗边立着枝清挺的腊梅,现下开了满树清透嫩黄的花朵,院子里便飘满了清冽的梅香。陆玦惯爱腊梅的。

    这枝梅树另一边,便是上一世谢乔的房间,它和陆玦的房间挨着,并且中间相通,为了方便陆玦照顾谢乔,陆夫人才将他安置在这里。

    陆玦将谢乔牵进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置备齐全他要用到的东西。谢乔带来的小包袱被管家放在床上,那两条蠢鱼也已经安置好。陆玦指着一扇门道:“这门不锁,门那边就是我房间,你以后有了什么事,直接推了门找我便是。”

    谢乔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就见管家进来,朝谢乔慈爱笑笑,便对陆玦道:“公子,凌家的那位来寻您了。就在您院外。”

    陆玦眉头皱起来:“他来寻我做甚?”

    “陆怀瑜!你给我出来!”管家话音刚落,一个凌人的少年音便在屋外响起来——显然那人已等不及管家回禀,直接闯进院子里来了。

    陆玦眉头皱得更厉害,便牵着谢乔出了屋子。

    那人一见有人出来,便立刻接着道:“陆怀瑜!别以为你现在在陛下面前得脸我便服了你——他是谁?!”

    看着那少年指过来的手,谢乔意味深长朝他一笑。

    凌道远,字逢云,金陵凌家的独子,谢乔在一段时间里对这人感情复杂得不得了。

    因为这人是他的前车之鉴。

    这人明明喜欢陆玦,却偏偏幼稚愚蠢得很,总是找陆玦的麻烦。他骄傲,少年的陆玦比他更骄傲,他家世好,陆玦偏偏比他家世还好,是以两人谁也不让谁,他一找麻烦便被陆玦狠狠修理教训,可他偏偏次次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下一次还要继续撞上来。

    物是人非之后,这人有一天终于向陆玦表了心意,谢乔便看到,把狠压着的感情终于朝心里全是他兄长的那人倾诉挑明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因为冷眼瞧了他的下场,谢乔才会狠之又狠地压着自己的心意,绝不让陆玦看出半分,因为一旦半分泄露,他便完全失去陆玦了。完完全全失去那个,他绝对接受不了失去的陆怀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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