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过了年,已至初春。

    新年的喜意似乎还未散,金陵城里依旧是到处张灯结彩的样子,偶尔还会响起几下爆竹声。现下不出正月,陆府到处飘着食物的香气,连院子里挂的灯笼和各色纱灯都未撤下来。

    谢乔蹲在地上,正研究几个被扎成地涌金莲形状的花炮,这是谢铮前日里送来的。

    陆玦刚从外面回来,便抱臂倚着根柱子含笑瞧着谢乔。这是谢乔回金陵后第一次过新年,天子便上了心。他看弟弟在除夕和元宵进宫时对宫里的烟花很感兴趣,即使已经过了放烟花的时节,也还是派人送了几个大花炮进陆府以供弟弟放着玩耍。

    谢乔是真的喜欢看烟花,上一世他从兄长手里接下皇位后,与陆玦有过的唯一一次好的回忆便是关于烟花。那是他二十岁那年,他兄长去世一年后。

    那年他还未在朝堂站稳脚跟,他年轻,又刚接过担子,再加上这金陵城里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世,是以朝中大臣大部分并不服他。那时候是陆玦站在他身后,他和陆玦也还未出现过那些嫌隙。

    那日是元宵节,金陵城里有热闹的灯会,整座城到处张灯结彩,秦淮河岸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元宵的喜意热闹浸染了,只是除了他——他那时候正在捏着眉心,就着御书房的一豆灯火批折子批得焦头烂额。那些折子里很多都是大臣们罗里吧嗦的废话,再夹着让人厌恶的试探,仿佛是专为了给他找不痛快。

    外面炮仗声传来,他批折子便批得更为心烦,但再心烦也要批,甚至给那些大臣批语时连脾气都不能有——他兄长刚刚去世不久,他这皇位坐得甚是憋屈。

    那时候一双冰冰凉凉的手突然覆上他的眼睛,背后那人对他道:“乔儿,够了。今日外头花灯好看得很,你可要与我去看?”

    他那时有些怔愣,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自从他兄长去世后他登基,那人便再也没唤过他“乔儿”,也从未对他再笑过。

    “折子怎么办?”

    “管他们呢,那些老顽固专挑今日与你为难罢了,你理他们作甚,乔儿,你是天子,是他们的君,从来没有君去迁就臣的道理。”这话仿佛带了他少年时的意气和骄傲。

    之后的一切,都恍若一个梦境。陆玦往他脸上扣了个面具,便拉着他的腕出了宫。火树银花、灯火辉煌,陆玦拉着他的腕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穿行——人是这样多,人们是这样快乐,人们的喜意和人群的温暖驱散了他的不适,陆玦握着他腕的那只手触感是如此清晰。

    他那时便觉得,就这样一直和陆玦走在这条路上,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可惜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再好的梦也会破碎。陆玦说他是他们的君,不该被臣子拿捏,可他是个还未站稳脚跟的天子,便只能被臣子为难。那日未批奏折的为难,是被陆玦抗了。后来陆玦又为他抗过无数为难。

    ……

    陆玦抱着臂在一边看谢乔,瞧着他看着那堆花炮笑着,他便也不由得笑,可谢乔脸上的笑渐渐便凉了,就像谢乔喜欢看的烟花那般,放过后便凉了。陆玦便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他不想在谢乔面上看到那样的笑。

    “你那么喜欢看烟花么?”陆玦站在他身后,府下身子摸摸谢乔脑袋。

    “喜欢。”谢乔放下手中的花炮,仰了头去看对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闪着点点碎光:“怀瑜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一起去看烟花、逛灯会可好?”

    陆玦的眼睛弯起来,他揉揉谢乔脑袋,语气仿佛是在许下什么重要的承诺:“好。”

    ……

    厉鸣悲这日下午也来了,这次是乘着马车。他大正月里也一身白衣,绕着院子里堆着的地涌金莲走了一圈,便道:“陛下还真是疼你。”颇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谢乔瞪他一眼没理他——他兄长是疼他,但他兄长一向重情,他也是把厉鸣悲当成亲人的,是以,连除夕夜都将他和厉鸣悲叫到宫中一起过。

    谢乔算算日子,很快就到正月末了。上一世厉鸣悲就死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是以他兄长刚过完年,便要接受自己亲人身死的事实。

    于是他便道:“就是正月最后一天。”

    厉鸣悲一时没反应过来谢乔的意思:“什么?”

    谢乔看着他脸认真道:“他们会在正月最后一天动手。你那日要士兵扮作车夫,驾辆空车到陆府,引他们出来便可。我看过陆府附近地形,钱幼舆那日定会在陆府巷子对面的捧月楼,马车这里交给怀瑜哥哥,你自己带了人直接到楼里抓人便可。”

    因为那楼里最适合放冷箭。

    厉鸣悲上一世便死于冷箭。

    空马车也必须有,不能直接到那楼里抓人,因为钱幼舆一向多疑,若没有空马车,便抓不到他。

    厉鸣悲这个人一向心黑手狠,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钱幼舆是钱家的幼子,从小身体便弱,但十分聪明,有神童的美誉。钱贵妃是将傀儡的主意打在他身上的,可他并非没有野心,是以他们姑侄两个便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钱幼舆并非浪得虚名,在谢乔眼里,钱家三个小辈,只有他和钱贵妃最像,手腕野心样样不缺,却偏偏没有健康的身体。他一向自视甚高,却偏偏被厉鸣悲一次一次破局,是以他对厉鸣悲一向恨意甚深——恨是执念,恨是最让人痛苦的执念。那日围场的局又一次被破,钱幼舆便像那个宫女一般入了魇,他的魇是不计一切代价杀厉鸣悲。

    所谓谋士,谋的是心。厉鸣悲了解他,了解他的疯狂和执念,知道他最想做什么,于是他便用自己的命做诱饵,引钱家最后的钉子出来,彻底斩草除根。

    他上一世为了让对方上钩,是真的拿自己的命去赌,他不会武术,那几月出门从不带侍卫。钱幼舆知道或许这是个陷阱,他不介意掉入陷阱,只要能谋到厉鸣悲的命,厉鸣悲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算定对方明知是陷阱还是会跳下来,他谋的也是对方的命。

    上一世厉鸣悲既成功了也失败了,他成功地引出了钱家埋在城里的所有钉子,也成功擒获了钱幼舆,可他自己却死了。死于钱幼舆亲手射出的冷箭。

    那日钱幼舆让所有人去截杀厉鸣悲,厉鸣悲放了信号,陆玦便带着人马擒了那些钉子,可那些钉子里没有钱幼舆本人。厉鸣悲那时仿佛已经算到了般,他微微一笑,便出了巷子,一枝冷箭便从一栋酒楼二楼直直射下,刺进他的胸口。钱幼舆这才被擒。

    他们二人互相谋算,厉鸣悲已经谋算到了极致,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还是把命丢了。

    而这一世,只要他给厉鸣悲一个先机——告诉他钱幼舆具体行动的时间和钱幼舆本人可能会在的地方,那他便能更周全地谋划,不用连自己性命也搭上。

    厉鸣悲听了这些,愣了下笑道:“谢乔,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乔一挑眉:“你管我是何人,就说你信我不信?”

    厉鸣悲看着谢乔,眼里明灭难辨,最后,他道:“我信。”

    “你不叮嘱我不要将这些告诉陛下和陆怀瑜么?”厉鸣悲笑着问道。

    “因为我不说你也会。”

    “怪不得我们俩会两相生厌。”厉鸣悲摇摇扇子,难得带了点感慨道。

    谢乔朝他露出一口白牙:“你知道我们两个相生厌便好。”所以这道命劫过了后,便再也别来陆府了。他早就想要怀瑜哥哥像上一世那样教自己写字认字了。

    ……

    谢乔跟厉鸣悲说了那些话后,便能明显感到陆玦开始忙碌起来,有时忙到半夜才回家。他知道他们是在布置什么,那几日便乖巧得很,也不去麻烦陆玦。

    算着时间该差不多了,谢便在一个晚上吩咐小厨房做了鲈鱼羹——现下是正月,是最适合吃鲈鱼的季节,金陵沿长江,现下春节刚过,鲈鱼虽比不得冬季,但也鲜美得很。此时乍暖还寒,夜里回来很适合吃些热的东西——前些日子想来陆玦也没有吃的心情,但现下事情完全解决,他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吃顿饭。

    陆玦这天终于将那件事结了——钱幼舆被擒,钱家在金陵的余党尽数被拔出,金陵城总算被清理得大致干净,他这才能回来睡个好觉。

    一进院子,他便见谢乔房里灯亮着,他眉头下意识一皱,担心谢乔有什么事,便赶紧往他房间大步走去,一到门口,一股温暖的香气便扑进鼻尖。

    他一愣,便进了屋。屋里一灯如豆,那光虽小却显得格外暖。只见谢乔小小的身体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桌上放着一盅东西,用炉子慢慢温着,冒出几缕温暖的烟气。

    陆玦一下子放轻了脚步,他轻轻走到谢乔身边,看着谢乔睡着的小脸,便不自觉弯了眉眼,面上的笑带着温柔的暖意,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发着光。

    他轻轻拨了拨谢乔的额发,便把对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又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这才坐到桌边,就着谢乔让人心安的呼吸,好好品那盅暖热的鲈鱼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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