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有些颓然的离开了小虎家,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 发现自家孙女正满脸笑容,领着陶明商行的人进屋。
老人家顿住了脚步。
或许是因为人老了,总是很容易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情。
记得几十年前, 这条街大半是儒门的贡街, 所有商品都由儒家弟子统一收购,当陶明商行开出更高的价格后,面对动心的众人, 儒生特意跑来解惑, 说得很清楚,陶明商行这是狼子野心。
这也是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为宗旨的儒生们,经常会做的事情。
很多人一开始还战战兢兢, 不敢答应, 但结果呢?事实证明了,哪怕整条街都变成陶明商行的供货商了, 芗城也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反而越来越繁荣!
于是, 越来越多的人接住了外来商会的橄榄枝,走向了人生巅峰。
在这个背景之下, 背后有多少人戳着龙老爷子的脊梁骨……谁知道呢?
龙老爷子只是坚信一个朴素的道理——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咱们这些市井人家,有几斤几两,自个儿心里没点B数嘛?人家有什么理由,无缘无故对咱们这么好?
这个“好”,体现在哪里呢?
就拿蔡家来说吧, 如今日子过得这么好了,照理说,蔡家也有能力组建一个商队,离开芗城,去外边闯荡对吧?
但蔡家不会这么干,为什么呢?
因为在蔡家之前,已经有很多家族因此狗带了。
说白了就是膨胀了,觉得自个儿能出去闯闯了,然后组建一个商队,在外边死得不能再死。
一个商队最大的成本,永远花在运输途中,这个世界的黑域和妖兽,让运输成本高到夸张,普通人不知道路线,不知道避归危险,没有经验,除了送菜之外,还能咋样?
所以了,这些外来商会这么好?最难、最危险的活儿都帮你干完了,你只要种种地,然后躺平数钱就行了?
这么好啊?
这也是一开始,很多人抱持谨慎的原因,但是,当先吃馅饼的人,过了几十年都没出事,谁还会认为这馅饼里有毒呢?
更可怕的是,几十年过来了,从小看着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的小辈们,把馅饼会从天下掉下来,当成了理所当然。
只有龙老爷子,死脑筋一个,想不通,便不信。
但,只有他一个人不信,这有意义吗?连孙女都不支持他。
难道……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龙老爷子念及此处,原本挺直的背脊,突然弯曲,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自己,给了他重新站直的力量。
“老人家,你的坚持是对的。”
珂芋神识覆盖,小半个芗城看得明明白白,此时,她站在龙老爷子前边,对他说:“老人家,心情不好就散散步吧。”
龙老爷子自无不可,不知为何,他对面前的仙子生不起警惕,只觉得自己碰上了高人,正想向高人请教呢。
“仙子……老朽实在是不明白啊……”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这条街的变化,哪家哪户什么时候掉进钱眼里啦,发财之后成了暴发户,穿金戴银,对什么都要指点一二,抒发看法的滑稽样,还有每年来收购芗萱的儒生,那无奈的神色……
说完了这些,龙老爷子很是困惑:“老朽相信儒门的判断,那些外来者绝对不安好心,可是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用呢?
高价收购芗萱,这个手段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看起来似乎是和文芗商会背后的儒门对着干,但……但这有什么用?
总不会他们得了一点好处,转头就不认芗城,不认儒门了吧?该站队的时候,他们肯定还是站儒门的啊!谁会这么蠢,得了点甜头就卖祖宗?
而且大家都要缴税的啊,他们越有钱,儒门能收的税不就越多?
“嗯……”
珂芋觉得,这是个机会。
之前在儒门的时候,她觉得掀棋盘就完事了,但是在仔细看过芗城的情况后,珂芋稍微改变了想法——自己掀棋盘有什么意思?
如果芗城人自始至终都懵懵懂懂,不知道大难临头,得过且过,甚至会为莫名其妙狗带的外来商会惋惜,这棋盘掀了又如何?其实什么都改变。
与之相比,芗城人自己想把这棋盘掀了——意义完全不同,不是吗?
哪怕他们的力量不够,只能掀一部分甚至只有点点,需要珂芋的助力,这也完全能够接受啊。
而若是想要达成这一困难结局,第一步,就是要让芗城人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掀这个棋盘。
于是,珂芋想先试试,龙老爷子是如何看待这个真相的。
其实,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经济游戏,经历过经济高度发达的时代,便再明白不过了——经济泡沫,还是人为吹起来的那种。
“龙老爷子,你家的红芗萱只翻了两倍,但其他人家的芗萱,价格多是翻了几倍?”
“五倍,甚至十倍多都有。”
“商队的运输成本非常高昂,如果以5倍来算,那么不管是什么商队,运输芗萱一定是亏本的,这点你认同吗?”
龙老爷子点点头——芗城做为儒门的大本营,教育普及度是比较高的,具体体现在哪怕是芗农,基本的常用字都认得,写得,而且也学过简单的算术。
是以,早就有人算过了,这些商行以这般价格收购芗萱,按照行商平均一次大约四分之一的货品折损来计算,肯定是亏本的!
平均每一百两白银的芗萱,就要赔二十两银子甚至更多,这还不算诸如人脉、商路开扩之类的隐形成本。
不是没人对此发出过质疑,但所有商行的说法都是:为了报答文圣老爷子当年的庇护之恩。
不是没有人起疑,然而……都过了三百年了。
三百年了,这么多商会,都填了多少万两银子进去啦?真想害他们,怕不是有猫病吧?
于是,优待成为了理所当然。
“芗城人的生活变好了,农田都全拿来种芗萱了,是这样吧?”
龙老爷子再次点头,他们家祖上其实也是如此,本来除了芗田之外,还有农田种粮食吃的,但是从百年前起,就专心种芗萱了——没办法啊,后者赚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也就是说,芗城的粮食来源,几乎都依赖商队,没错吧?”
“你们的生活愈发富裕了,纸醉金迷、鼎铛玉石、浆酒霍肉、锦衣玉食,连饿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像你孙女那般,有更高的生活追求了,没错吧?”
龙老爷子一边点头,一边越听越疑惑,不知道仙子是个什么意思,哪想到,仙子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窖——
“如果,这些突然都没了呢?”
龙老爷子虽然浑身发冷,但是经济常识的缺乏,让他迟迟不能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怎、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很简单啊,这些商会,这些外来者,如果有一天都不来了呢?”珂芋望着龙老爷子捂着心口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护着对方的心脉,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你也知道,其实他们在这里经商,年年都是赤字,每年都要往里头填数以万计的白银。”
“所以,如果有一天,所有商行都抽身而退,不想填钱了,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
一边说,大气中的水分在塑形、冻结,形成一座漂亮的空中楼阁。
就在龙老爷子的目光,下意识的聚集到冰晶楼阁之上时——
珂芋指了指漂亮的冰雕楼阁:“打个比方,这是你们的芗城,很漂亮。”
龙老爷子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然后珂芋又指了指楼阁下方的云架:“这些云架是那些外来的商行,正是他们像傻子一样源源不断的填钱,才让这楼阁不会掉下去。”
龙老爷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想点头了,僵在原地。
“那——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填银子了呢?”
支撑着楼阁的微型云架消失了,漂亮的冰雕楼阁一下子没了支撑,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龙老爷子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接住,但没来得及。
经济泡沫——指商品的价格不断膨胀,使其市场价格远远超过了它的实际价值,形成了虚假的繁荣泡沫。
只是,上辈子,珂芋所知道的经济泡沫,都并非资本家们的本意,也就是说,他们是想赚钱的,但种种手段(比如炒房价)和不可抗力,造成了经济泡沫,带来了众多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
和芗城这边的情况不同,商会通过一再提高芗萱的收购价,达成了两个目的。
一方面:让芗城的消费水平不断提升,百姓的薪酬自然跟着升,最终导致芗城物价飞涨,一抬再抬,最终吹成了一堆漂亮的泡沫。
另一方面:通过暴利的芗萱,让芗城的产业逐步走向畸形,走向“除了制芗之外一无是处”这条路。
大家都知道芗萱赚钱啊,所以纷纷抛弃祖业,投奔芗萱大业,不是很正常嘛?
因为这个,别说各种作坊,就连农田都荒废了。
这直接导致不管是粮食、铁器、皂膏、布坊,还是其他生活必须品,大半都要靠外来商队来补给,完全无法自给自足。
也就是说,这些商行一旦抽身而退,属于芗城人的补给生命线,就断了!
龙老爷子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想到了,如果外边的商会不来,全城超过八成的芗萱都会卖不出去,儒门的文芗商会,显然不具备一下子多吞四倍芗萱的能力。
那么……芗萱的价格,会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商贾见东西卖不出去了,就会降价,这个简单的道理,龙老爷子还是明白的。
但……如果全城的芗萱都卖不出去,又会如何呢?
这就超乎龙老爷子的想象了。
而珂芋的会心一击还没有结束。
“就算商会不在了,咱们也可以自己组建商队,跟着儒门重新打开商路——你是这样想的吧?”
龙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这样想呢,但是他觉得这不失为一条明路,甚至眼中都出现了光明。
“虽然不想打击你,但……你是不是忘记了,全城的粮食生命线,几乎都要靠商队运送来的精米细面?这条生命线断了之后,仅靠文芗商会,根本周转不过来吧?”
“就算扩大商队的规模,即便不考虑商队规模扩大带来的危险,现在的芗城人,还有几个愿意去外边冒着生命危险运送粮食回来?”
“既然没有那么多人愿意牺牲,你们要如何做?”
龙老爷子大口大口的深呼吸,想要平复自己不停使唤,疯狂跳动的心脏:“你是说……我们,要烧芗田,种粮食?”
芗城什么最值钱?
不同人答案不同,而对于芗农来说,无疑……是芗田里的芗萱。
之前也提过,芗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甚至在最初种下的几年里,都是没有产出的,芗农有谚语:三年芗萱只生皮。
也就是说,长了三年的芗萱,只长表皮,里边都是空的,根本没用。
换言之,年份越高的芗萱,越是值钱,而文芗洞天本质为福地,因此,大多芗萱都可以长到百年以上。
不少芗农的芗田里,都是五十年份,百年份,两百年份的芗萱母株,甚至有接近千年份的老古董。
烧了这些芗农的命根子,哪怕只是五十年份的,也足以让大部分芗农血本无归,陷入崩溃了。
虽然龙老爷子想不到芗萱以外的问题,意识不到大家会一起破产,但……仅他想到的,就已经是非常可怕的场景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绝对没有特别去黑的意思,如果这些商会全部撤离之前,说是因为儒门的刁难才不得不离开的,又会如何?”
在芗城人全部破产后,不管儒门是不是无辜的,他们没有保护好芗城,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而恐惧、怨念和恨意,需要一个发泄口。
又不是天灾,出了这么大的人祸,总得有人负责吧?
所以,一直自诩芗城守护者的儒门,就是这个可怜的、名为“民意”的牺牲品。
而龙老爷子更加想不到的是,这仅仅只是那些修真宗门,百年大计的其中一环罢了。
“可是……可是就算如此,老朽也不明白!他们图什么!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凡人的钱,相较于神仙钱来说算什么?
答案是不算什么,所以修真宗门就算每年都要往芗城里填钱,但对他们来说,这点钱相比可能的回报,根本无所谓。
而可能的回报——是文脉。
珂芋再三衡量、思考之后,最终确定了这个答案。
如东松仙君的跳梁小丑,当然会看上芗城这块福地,但对于其他修真宗门的掌门,对于玄皇来说,这块福地就没那么重要了。
至少,没有如此精心算计的价值。
而儒门,道不同不相为谋,想吞并不过鱼死网破,这就更加没有价值了。
唯独文脉,这是儒门文道的精粹,文圣大道的具现化——这原本是属于文圣的东西,而文圣,将它分享给儒门,分享给世间的泱泱学子。
这也是儒门大道与修真者大道的不同和分歧点。
修真者修道,不管得什么道,都是自己的,都是为了自己,旁人是不能直接从他人的大道中得到好处的。
只属于自己的道,身死则道消,这就是修真者的道。
而儒门则不同,就算文圣已经凉透了,文脉却没有消失,儒门依旧拥有文脉,这是因为,文圣从一开始,想法就和常人不同。
文脉不独属于文圣,亦不独属于儒门,也不独属于任何一个书生,它属于每一个读书人。
非人也无所谓,有教无类嘛。
那……问题来了,在真正的主人,文圣齐子回凉透的现在,是否可以断言,儒门其实无法控制文脉,也无法占有文脉?
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文脉,只是暂时待在儒门而已,仅此而已。
那,文脉……有可能易主嘛?
虽然珂芋很想摇头,但是根据她这段时间所学……是可以的。
文脉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理”字。
有人听才是道理,它是以人为本建立起来的大道,儒门能够暂时握住文脉,除了因为儒门是文圣的,更是因为……他们占理,他们有理,他们学理。
可谁来决定他们是否有理,是否占理呢?儒生自己可以判断,可以自我肯定,那……在儒门之下,常年供奉文庙的芗城人,不可以嘛?
答案是可以,是以,此计若成,儒门的文脉,恐怕会发生一场大地震。
文圣如果在,那么这根本不算问题,但文圣不在了……这就成了大问题。
想来也是,文圣这么多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怀疑其挂了也是正常的,而一条大道的诱惑力……多可怕啊。
但是这些,珂芋却没法与龙老爷子坦言,因为她总不可能直言:你们的文圣当年为了保护你们挂了,现在你们作死作孽,自己找死,也快挂了。
所以,她只是语气柔和的说:“龙老爷子,在修真者眼中,凡俗的银钱,再多也根本不算什么。”
龙老爷子听着,整个人还浑浑噩噩的,思维不清楚。
珂芋留了一道灵气,护住老爷子的心脉,大致把控到了芗城人的接受度,便直接离开了,只留龙老爷子愣愣的站在原地。
他的疑惑已经解开了,但……或许他还不如不知道。
顺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看到孙女在门口,忐忑不安的望着自己,生怕挨骂。
龙老爷子突然心生一种无力感。
不仅是因为芗城大难临头,自家孙女却毫无察觉,只顾自己。
还因为……知道真相后,他看到孙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孙女饱尝饥饿之苦,要赶快屯粮。
他……不也只想着自己家嘛?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这个倔强的老人揪着孙女的耳朵进屋,关好门窗,就在孙女以为自己要被揍得皮开肉绽的时候,老人沉着一张脸,将芗城的危机一一道来。
儒门的儒生说过,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想不明白的问题,就让大家一起来想。
作者有话要说:5000字大章……我头都晕了,明天6号我要请假一天,这样撑不住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