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曹氏日常

小说:三国有个谢夫人 作者:孰若孤
    这日的大朝会一直开到巳时才散朝, 皇帝刘协从前朝正殿出来, 走在回宫的路上, 只听背后靴声橐橐,兵甲铿锵。

    刘协心中一阵厌恶, 加快了脚步,身后的靴声却始终紧紧地跟随着他,像一个甩不掉的梦魇。

    一行人穿过一条冗长逼仄的宫巷, 再往前走便是进内廷的宫门了, 刘协这才放慢了步子,回头笑道:“有劳许将军远送, 朕这便回宫去了。”

    他身后五步之外的地方跟着一队披甲带剑的虎贲侍卫,为首的一人浓眉怒目,高大壮硕,浑身筋肉虬结, 战神金刚也似,正是曹操的近卫许褚。

    当年官渡决战前夕, 卫将军董承曾奉刘协的衣带密诏, 联合刘备、种辑、王子服等人谋诛曹操,谁知事机泄漏, 反被曹操诛杀, 除刘备之外无一人幸免。自此之后, 曹操便对刘协监管甚严, 平素只许他在内廷里走动, 不许出宫, 形同软禁,偶尔出席朝会,自前朝到内廷的一段路,也由许褚带队跟随,丝毫不肯放松。

    许褚见刘协同自己说话,便道:“陛下言重了,臣奉司空之命行护送之职,焉敢懈怠。”一直跟着他走到内廷门口,再往里就是刘协和妃嫔们的居所了,许褚方才带队离开。

    刘协始终撑在面上的笑色这才一点点地冷硬了下去,他带着几个随侍的黄门径直去了皇后伏寿的长秋宫,还未进宫门,便见伏寿早已等在了门口。

    此时已是仲秋时节,这日的天色又不大好,黄云密布,冷风呼啸,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落雪,伏寿显见已在门外站了许久,鼻尖冻得微微泛红,单薄的肩头瑟缩着,却执拗地不肯进殿去。

    刘协忙唤道:“皇后!”

    伏寿迎上前屈身施礼,道:“臣妾恭迎皇上。”

    刘协将她搀起,摸得她袍袖下的一双柔荑冰凉,心疼道:“皇后在此等朕多久了?朕每每出宫上朝,皇后都会出来等朕,皇后的身子弱,天又这样凉,皇后也该顾惜自己才是。”

    伏寿挥手让跟随伺候的侍女和黄门远远地退开,待得周遭无人了,才道:“皇上今日早朝迟迟不归,臣妾等得心焦,因此出来看看。”她低声道:“曹操那般扈横狠戾,臣妾真怕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刘协叹了一声,握紧了伏寿的手。世人都道天家夫妻只是表面的荣光,实则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但他和伏寿却是不同。伏寿十岁入掖庭,十五岁嫁与他为后,那时世道大乱,汉室崩殂,他像傀儡一样被董卓挟持着迁都长安,像玩意儿一样被李傕和郭汜毫无顾忌地争来抢去,在那些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仰人鼻息的日子里,是伏寿始终陪在他身旁,与他相互依偎着,等待着不知何时才将到来的黎明。也许他并未如何热烈地爱过她,但他离不开她,他们就像是涸泽里的两尾鱼,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刘协思及此处,只觉心内温软,他解下罩在皇袍外的大氅披在伏寿的肩上,道:“近来曹操正援合袁谭攻打袁尚,因此政务繁冗,朝会就多耽搁了一会儿,害皇后担心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皇后还记得咱们从前的尚书令谢炅谢大人么?”

    伏寿道:“如何不记得?当年董卓胁迫陛下迁都长安,途中数度凌虐于陛下,满朝公卿皆畏缩不敢言,唯有尚书令谢大人直言斥责董卓,维护陛下,却因此被董卓所害,实在令人痛心。”

    刘协道:“今日的朝会上,江东孙权奉旨遣送的人质到了,正是谢大人的遗女谢舒。”

    伏寿略想了想,道:“是谢妹妹么?臣妾记得她小时候随谢大人入京应选,与陛下和臣妾都甚是投契,后来谢大人惨死,谢妹妹被随后赶到洛阳的孙坚救走了,自此便南下归乡,成了孙家的媳妇。只是她是个女子,孙权为何会送她来做人质?”

    刘协叹道:“孙权还没有儿子,谢舒是替孙策的儿子孙绍来的,她正怀着孙权的骨肉。”

    伏寿微微一惊,怀孕的女人入敌营为质,是从未有过的,也不知是孙权的主意,还是谢舒自己的主张。不过谢舒自小便与寻常的女子不大一样,总是做出些惊人之举,伏寿是知道的,她道:“原本以为孙氏雄踞东南,为一方诸侯,谢妹妹嫁到他家,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好过跟着咱们受苦,谁知她终究还是回来了。难道曹操已强大至此,当今世上竟没人能与他抗衡了么?”

    伏寿秀眉微蹙,叹了一叹,又道:“谢妹妹既是来了,陛下不如择日请她进宫来坐坐,叙叙往日之谊,也好让谢妹妹知道,她在许都并不是孤身一人。”

    刘协微笑道:“皇后说得很是。”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长秋宫的正殿,此时正是后宫嫔妃们前来晨省的时辰,莺莺燕燕坐了满殿。嫔妃们见皇上与皇后并肩进来,便都起身恭迎。

    刘协和伏寿在主位后坐了,刘协道:“你们也都坐吧,不必多礼了。”

    嫔妃们谢过帝后,各自归坐,伏寿见左手边的首席空着,那本是贵人曹宪的位子。曹宪是曹操的庶女,由侧夫人卞氏所出,当初卫将军董承受衣带诏谋刺曹操不成,董承之女董贵人受到牵连,以有孕之身被曹操命人鸩杀,其后曹操便以为刘协扩充后宫为由,将自己两个成年的女儿曹宪、曹节送入宫中为妃。曹宪、曹节因有曹操做靠山,甫一入宫便双双封了贵人,位次仅次于皇后伏寿,伏寿虽为后宫之主,却也不得不对她们退让三分。

    今日曹宪没来,曹节倒是就坐在伏寿右手边的首席上,伏寿便问:“曹贵人,现下已过了晨省的时辰了,你姐姐曹宪为何还不到?”

    曹节穿了一袭烟柳绿绣暗金纹广袖宫装,头饰朱雀赤金步摇,一双秀媚的凤目一直含情脉脉地凝睇着刘协,此时听得伏寿发问,方回了神,俯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也不知,臣妾的臻祥殿与姐姐的长乐殿离得远,来此并不顺路。”

    曹节比曹宪小几岁,是曹操的宠妾环夫人的长女、公子曹冲的长姐,环夫人与曹宪的生母卞夫人一向面和心不和,因此曹节和曹宪虽为姐妹,又同在宫中为妃,却并不热络。伏寿情知此节,便不再追问她,随口与刘协和其他嫔妃说些闲话。

    过了约莫一刻钟时候,殿外的大长秋扬声禀报道:“长乐殿曹贵人到——”

    殿内的众人转首向门口看去,只见贵人曹宪身着一袭枚红地花鸟纹曲裾深衣,带了一行侍女进殿,向主位上的刘协和伏寿施礼道:“臣妾晨省来迟,请皇上和皇后恕罪。”

    曹宪长得并不十分漂亮,比起曹节继承了环夫人的娇容媚骨,曹宪只能算是清丽端庄而已,但却精明干练得紧,一看便是出自其母卞夫人的调/教,曹节可就差得远了。这两人入宫之后,伏寿和刘协为求自保,曾想方设法地挑拨她们相互攻讦,以制衡二人,但曹宪从不上当,就算曹节因着恋慕刘协而心生妒意,屡屡对曹宪出手,曹宪也能忍则忍,当让则让,伏寿和刘协竟丝毫拿她没有办法。

    伏寿道:“无妨,贵人今日是身子不爽,还是有事耽搁了?”

    曹宪道:“臣妾一早在宫中看着下人们收拾随身细软,因此不觉误了时辰。”

    伏寿奇道:“好端端的,收拾随身细软作甚,贵人难道是想出宫么?”

    曹宪道:“是。”她再度屈身施礼:“经御医诊断,臣妾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因此想出宫回家安胎,请皇上和皇后恩准。”

    伏寿和刘协闻言皆是一惊,侧席上的曹节也变了颜色。伏寿勉强按压下心头的惊悸,命大长秋拿来起居注查阅了上个月的侍寝记录,曹宪果然在列——其实大可不必查阅,后宫中侍寝最多的就是曹宪和曹节二位贵人,连皇后伏寿都远远比不上她们,曹宪此番怀上刘协的龙裔也在意料之中。

    伏寿合上名册,微笑道:“果然没错,贵人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贵人打算何时出宫?”

    曹宪道:“今日。”

    伏寿微微一惊,道:“为何这么急?”

    曹宪道:“臣妾思念家人心切,是以先斩后奏了,请皇上和皇后恕罪。臣妾已托人给父亲捎了信,家中的车马现就在宫外等着,皇上和皇后不必为臣妾担心。”

    她把曹操搬了出来,伏寿和刘协便也没话说了,两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忧色。

    伏寿道:“既是如此,贵人便快去吧,免得教曹司空的人久等。”

    刘协亦道:“爱妃身怀有孕,路上千万小心,到了府中派人知会朕一声,也好让朕和皇后知道爱妃安好。”

    曹宪恭顺道:“是,臣妾记得了,臣妾告退。”便带人退出了正殿。

    侧席上的曹节一直目送着曹宪下了殿前台阶,再也看不见了,才郁郁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绞弄着手里的绢子。伏寿看在眼里,扬声道:“曹贵人得怀龙裔,是后宫之喜,尔等身为帝妃,也该以此为榜样,各自尽心竭力侍奉皇上才是。尤其是你,曹节,你的母亲环夫人很受曹司空的喜爱,你若能像你的姐姐一样为汉室开枝散叶,环夫人想必也能母凭女贵。”

    现今在曹操的府中,正室丁夫人年老色衰,且自从她抚养的长子曹昂战死沙场之后,她的性情就越发孤僻,常年深居简出,不理内务,因此府中的上下人等早已不把她当作正室看待了。

    而两位侧夫人之中,卞夫人虽出身低微,入府之前只是个百戏倡优,但她育有曹丕、曹彰、曹植三个儿子,为人又精明能干,因此曹操命她协理府中诸务。

    环夫人则容色倾国,风华正茂,在府中诸多姬妾之中最为得宠,她的儿子曹冲虽还年幼,但聪明早慧,很得曹操的喜爱。

    如此,卞夫人有权,环夫人有宠,丁夫人日薄西山,正室之争便在卞环之间展开,两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积怨非一,因此伏寿方才提点曹华的一番话,可谓用心颇深。

    曹华忙起身道:“是,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暗自咬紧了下唇。

    曹操散讫早朝回府后,便去了环夫人屋里,谁知环夫人不在,一个在廊下洒扫的小丫头回禀道:“环夫人一早便带着公子冲去正院看望丁夫人和曹华姑娘了,尚未回来哩。”

    曹操“哦”了声,想去正院找环夫人,但一想到免不了要与丁夫人碰面,便有些犹豫。

    丁夫人是曹操的正妻,当年两人成婚后,丁夫人始终不育,曹操便纳了刘氏为妾,生下了长子曹昂和一女曹华。刘夫人早亡,曹操便将年幼的曹昂和更加年幼的曹华交由丁夫人抚养。

    建安二年,建忠将军张绣举众归降曹操,曹操带兵至宛城受降,张绣的叔父张济的孀妻生得年轻貌美,曹操一见倾心,纳为妾室。张绣因此对曹操怀恨在心,从麾下军师贾诩之计,复叛曹操,叛乱中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儿曹安民及大将典韦战死,曹操和当时年仅十岁的曹丕勉强从乱军中逃脱,保全了性命。

    丁夫人自小抚育曹昂,母子情深,曹昂亡后,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并对曹操怨恨至极,一见面便对曹操冷嘲热讽,横加指责。曹操因此与丁夫人日渐疏离,时至今日,几乎已全无夫妻情分,只是看在她痛失爱子,又抚养着女儿曹华的份儿上,还让她坐着正室的位子。

    曹操在思忖之间,已慢慢地走到了正院的门外,正院里伺候的侍婢见他来了,已先一步通禀了进去,曹操便是再想犹豫也不能了,只得暗叹一声,硬着头皮进了屋。

    丁夫人与曹操同岁,已年近半百,两鬓斑白,正坐在一架绫机后,刷拉刷拉地织布,环夫人坐在一旁帮她理着笸箩里的丝线。环夫人年华正盛,又生得美貌倾城,娇媚可人,丁夫人被她一衬,更显得衰老憔悴,满面凄苦。

    曹华和曹冲正并肩伏在窗下的案上看一卷书,曹冲今年才虚七岁,扎着两个总角,见曹操进来了,便从坐榻上爬下来,欢快地扑向曹操,脆生生地唤道:“阿父!”

    “哎,冲儿!”曹操答应着,笑着俯身将曹冲抱了起来,瞥了一眼丁夫人。丁夫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依旧刷拉刷拉地织布,仿佛没看见他一样。

    曹操便也不理她,只用扎人的胡须蹭着曹冲嫩生生的小脸,把曹冲逗得咯咯直笑。

    环夫人从丁夫人身边起身,过来施礼道:“司空回来了,司空今日一早便出门上朝,连饭都没吃,妾这便命人备饭。”

    曹操点点头,环夫人出去吩咐了侍婢几句,回来见曹冲还搂着曹操的脖子撒娇,便轻声教训他道:“冲儿,快下来,休要累着阿父,跟曹华姐姐念书去。”

    曹冲从曹操的怀里下来,却不肯走,见曹操走到屋中主位后坐了,便跟过去爬到曹操的膝头上坐着。曹操将他搂在怀里,问道:“冲儿,方才你和姐姐念的是什么书?”

    曹冲道:“论语,可是冲儿去年就已经将论语学完了。”

    曹华今年虚十七岁,在旁赧然道:“冲弟天赋异禀,聪慧得紧,论语我断断续续地至今才看了一大半哩,冲弟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去年就学完了。”

    曹操道:“你是女子,读书无用,认识几个字,读读毛诗也就罢了。冲儿却是男子,要多念书,将来才有本事治国平天下,他读多少书都是应该的。你休要当面夸他,省得他骄矜。”

    曹华笑了笑,曹冲向曹操噘起了小嘴。曹操伸手刮了他的小脸一下,道:“你冲阿父噘嘴作甚?拿书来,阿父要考考你。”

    曹华起身从窗下的案上拿了书来递给曹操,曹操随手翻开一页,起了个头,曹冲便顺着背了下去,背过一段,厨下的饭也送来了,甚是简素,只有一碗豆饭和一碗菜羹,不见荤腥。

    曹操便放下书卷,拿起调羹吃饭,曹冲坐在他怀里,也探头往碗里看了看。曹操以为他想吃,舀了一勺豆饭送到他嘴边,道:“冲儿也随阿父吃一口?”

    曹冲却撇嘴道:“我才不吃哩,阿父的饭不好吃!”

    曹操哈哈大笑,环夫人正跪坐在一旁替曹操添汤添饭,闻言忙道:“这孩子,都是被我给惯坏了,每天好菜好饭地供着,如今竟连丁点苦也吃不得了。丁夫人的身子不好,每日还坚持织布,卞夫人执掌府中财事,却简朴克己,不穿绫罗,不食肉鱼,妾却如此奢侈铺张,实在是羞愧。”

    曹操道:“无妨,冲儿正长身体,自然该吃穿得好些,不能跟着大人吃苦。”

    曹冲插嘴道:“阿父,咱们曹家乃是朝廷重臣,威高权重,又不缺钱,为何父亲还过得这般俭省?”

    曹操道:“越是威高权重,就越要以家国社稷为念,忧百姓之忧,苦百姓之苦,阿父拼死拼活地爬到今天的位置,不是为了奢侈享受的。如今天下大乱,黎民苍生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度日,阿父又怎敢独乐?”

    曹冲又问:“那父亲出门在外时所穿的衣裳冠冕,所乘的车马坐骑为何却那般奢华?”

    曹操笑道:“那是给外人看的,咱们曹氏是寒门,能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可不能让外人看轻了咱们。”

    曹冲认真地点点头,道:“冲儿明白了。”

    曹操宠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顺手捏了捏他圆滚滚的总角,侧首问环夫人道:“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卞儿过来?”

    曹操虽自己不大来看望丁夫人,却让两位侧夫人每日来向丁夫人定省,是以有此一问。环夫人道:“卞夫人一早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卞夫人奉司空之命协理内务,每日忙得紧,哪里有空?不似贱妾这般闲人一个,成日赖在丁夫人的屋里讨嫌。况且听说今日卞夫人的儿媳甄氏带了长孙去看望她,卞夫人更得赶着回去疼孙子了。”

    环夫人的话看似无害,其实话外之音,却是说卞夫人掌了权,便不将丁夫人这个正室放在眼里了,而她虽得宠,却仍勤勤谨谨地侍奉丁夫人。

    丁夫人听在耳里,不动声色。曹操倒没多想,“嗯”了声,道:“待会儿吃了饭,我得去看看卞儿,今日曹宪从宫里托人捎信出来,说她怀孕了,要回家安胎,到时车马到府,只怕又要忙乱一番。”

    环夫人一愣,笑道:“大贵人怀孕了?这可是好事。”

    曹操颌首道:“是啊,阿宪不愧是卞儿教出来的女儿,处事沉稳得很,怀孕的事始终瞒着没往外说,直到今日一切准备妥当,才张扬出来,否则连我都还被她蒙在鼓里哩。咱们这位皇上一直谋图兴复汉室,对咱家十分忌惮,又怎会容阿宪生下皇家的孩子?阿宪这么做,便让他们没有机会在宫中对她下手,待她来家,府里都是咱们的人,就更没有他们下手的余地了。阿宪将来若是能生下个儿子——”曹操笑而不语,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环夫人叹道:“大贵人果然聪颖,咱们曹家的来日,全指望她腹中的孩子了。至于阿节,可就差得远了,同在宫中为妃,却丝毫没有大贵人的手腕与谋断,都怨贱妾教女无方。”

    曹操“哎”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阿节温婉贤良,自有她的好处,况且有她在宫里,阿宪遇事也能有个商量帮衬的人。”

    环夫人谦谨地笑了笑,从旁觑着曹操的脸色,试探道:“说起来,华姑娘今年也不小了,算来与阿节差不多大哩,司空就没想过给她说个人家么?”

    曹华闻言脸上一红,垂下了头。曹操停下手里的调羹,抹了抹唇边的髭须,道:“华儿是我的嫡女,又才德兼备,我势必得给她说个好人家才是。我想过了,军师祭酒郭嘉就不错,他的嫡妻早亡,生得一表人才,又机睿能干,是我帐下最得力的军师,我很喜欢他。此番待他从冀州回来,我就问问他,若是他愿意,便把华儿许给他吧。”

    曹华心中一喜,把头垂得更低了,嘴角却弯了起来。环夫人看在眼里,忙帮腔道:“那敢情好,妾常听子桓和子建说,郭祭酒明谋善断,算无遗策,极是厉害,且对司空忠心不二,司空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他从中出了不少力哩。”

    曹操颌首笑道:“不错。”

    曹华一直暗中倾慕郭嘉,听见曹操和环夫人夸他,比自己被夸还高兴。谁知丁夫人一直响个不停的织机却忽然停了,丁夫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老婆子还没死呢,你们想嫁我的女儿,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环夫人忙低垂了头,曹操略微不悦,道:“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丁夫人道:“我不同意!华儿一个从未许过人的清白女儿,凭什么要给他做继室?你们以为我成日坐在家里,就不知道那郭嘉是个什么人么?寒门破落户出身,病秧子一个,如今已三十多了,还拖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华儿若是嫁给他,一进门就得当娘,再过几年就得守寡!这倒也罢了,更听闻他为人浪荡,风流成性,侍御史陈群三天两头便为此上疏斥责他,他却全不当回事。你把华儿嫁给他,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么?你看重郭嘉是你的事,没必要把华儿也填进去!”

    曹操蹙眉道:“先前我想把华儿许给伏波将军,你嫌武夫粗鲁,百般不肯,我这才在文臣里选了郭嘉,可你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究竟想怎么样?华儿已及笄两年多了,再不出嫁,岂不惹人笑话?你难道想把她一直留在身边到老么?”

    环夫人忙劝道:“司空消消气,夫人也是爱女心切才如此的。”

    丁夫人将手里的梭子一掷,苍老的面上闪过一丝刻薄之色,她尖声道:“若不是子脩早亡,我何苦把华儿拴在身边不放?你与张济的寡妇通奸,赔上了我儿子的性命,如今连华儿也要夺走么?”

    丁夫人说着便落下泪来,放声大哭。曹操见她话说得难听,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只觉心头火起,但长子曹昂毕竟是因他而死,曹操心里有愧,便也不好发作,只得叹了一声,道:“罢了,我去看看卞儿。”便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环夫人见丁夫人哭得声噎气直,只觉心里厌烦,但还是上前劝慰了几句,丁夫人却通不理睬,环夫人便也只得讪讪地带着曹冲告退了。

    待得屋里的外人都走净了,曹华才走到丁夫人身旁坐下,替她抚着心口道:“娘,别哭了,兄长已去了许多年了,娘也该节哀才是。”

    丁夫人这才稍稍收了泪,将曹华揽进怀里,道:“华儿,你可怨娘?”

    曹华道:“我不怨娘,我的生母刘氏早亡,是娘把我养大的,娘对我恩重如山,我都知道的。只是……”她略一迟疑,还是道:“只是方才父亲和环夫人也是好意,女儿自己也对郭祭酒属意已久,娘为何不肯同意这桩亲事?”

    丁夫人抚着曹华柔顺的长发,道:“傻孩子,你又没嫁过人,哪里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是好,什么样的男人是坏?你父亲选择郭嘉,是因为他是个能臣,在外帮了你父亲很大的忙,可他能干,并不代表他会对你好。你父亲是个男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至于环夫人么——”丁夫人冷冷一嗤:“你当她是真心对你好么?她只不过是想把你赶紧嫁出去,才不管你嫁的是好是坏哩!只有把你从我的身边赶走,她才能趁虚而入,让我收养她的儿子,好给她的儿子谋一个嫡子的身份。否则有曹丕、曹彰和曹植挡在前头,她的儿子再聪明,也休想继承家业!华儿,人心难测,不是你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儿能明白的。”

    曹华心中微悚,在丁夫人的怀里偎紧了几分。丁夫人抬头望向门外,苍老浑浊的目中划过一道冷光,她道:“卞氏固然可恶,但环氏想打如意算盘,我也不会遂了她的心!”

    曹丕下朝回到府中,只见侍婢蒲陶正在门首立着,曹丕随口问道:“宓儿呢?”

    蒲陶施礼道:“回公子,甄夫人今日一早带公子睿去司空府看望老夫人了,尚未回来,郭夫人正在屋里等着公子哩。”

    曹丕本欲进屋,听了这话,却脚下一顿,转身便往外走。郭照却早已听见了动静,追出来一把扯住了曹丕的衣袖,道:“你往哪儿跑?”

    曹丕只得站住,回头只见郭照穿了一身燕居的浅紫束腰襦裙,青丝披散,只在额前点缀着一枚紫珊瑚花钿,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气咻咻地盯着自己。

    曹丕便笑道:“我可没跑,我正要进屋哩!”从郭照手中抽回袖襟,倒背着手,施施然地踱进了屋。

    郭照跟着他进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自从曹司空出兵攻打袁氏以来,你就一直躲着我,不就是怕我追问你前朝的事么?我偏要问,今日的朝会开得如何?”

    曹丕叹了口气,在案后坐下,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道:“还能如何?父亲在朝会上说要援合袁谭攻打袁尚,问我和子文、子建,究竟是让袁谭质子以为牵制,还是送女结姻以为牵制。”

    郭照眼前一亮,道:“咱们之前不是恰好讨论过这个么,那你是怎么说的?”

    曹丕道:“我还能怎么说,自然是让袁谭送女结姻,子建说让袁谭质子,子文还是武夫脾气,只管打仗,不管其他。”

    郭照道:“那曹司空是怎么说的?”

    曹丕神色一黯,摆弄着手里的茶盏,道:“父亲什么也没说,倒是赞扬了子建几句,对子文也大加赞赏,只是不理会我罢了。”

    郭照蹙眉想了想,道:“那郭祭酒没曾支持你么?司空一向倚重他,他若是肯帮你说话,司空想必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曹丕道:“你究竟是个女子,成日只在家中坐着,消息不灵通。郭祭酒今早已奉父亲之命北上与袁谭交涉去了,没有出席朝会,况且就算他在许都,十次朝会也有九次不来。可见在质子还是结姻这件事上,父亲早有定议,只是借此考校我们三人罢了,我只怕是又输了一场。”

    郭照不甘心地蹙起眉头,暗自替曹丕不平。曹丕倒不大在意,喝着茶汤心不在焉往四下里看了一遭,忽然道:“哎?我搭在衣架上的那身短戎怎么不见了,我还想明后日出城打猎去哩。”

    郭照顺着他的目光往衣架上看了看,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衣裳都是甄宓替你收拾的,你问她去。”又不悦道:“我正与你说正经事哩,你找什么打猎的衣裳?这般心不在焉的。你有出城打猎的工夫,不如去官曹里多办几桩差事,也好让司空对你另眼相看。”

    曹丕将茶碗搁在案上,嗤道:“我从前上赶着办的差事还算少么?可到头来怎么样,子建只消作一首好诗,子文只消陪父亲打一场猎,就能轻易地盖过我。就连母亲,也是偏向子建的,我再勤谨上进,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这般瞧着人的脸色过活。”

    他此时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只觉浑身不舒服,便伸手开解腰间的玉带,随口数落郭照道:“你还有脸说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为妾室,不以侍奉夫君为务,倒对政事关心得紧,你以为你是士大夫么?我从外头回来,也不知道替我脱鞋更衣、端茶倒水,就只一个劲儿地追着我问。夫君不叫夫君,叫你,夫人不叫夫人,直呼甄宓,妾不称妾,称我,你还有没有侧室的样子了?我近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曹丕虽皱着眉头教训她,但郭照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便也不怕他,道:“甄夫人温婉贤淑,堪为内闱表率,从不会追着你问,你找她去吧。”

    曹丕坏笑着道:“我是要找她去,可她带睿儿去看望母亲了,不然你以为我稀罕和你呆在一起?”

    郭照愤愤别过脸去,曹丕又笑道:“你无事休要总是与她过不去,我成日在外头被子建和子文欺压,回来还要看你们两个互相甩脸色,我累不累啊?”

    郭照扬眉道:“谁与她过不去了?我才懒得搭理她哩。当初你若不是为了娶她而触怒了司空,司空如今也不至于这般不待见你。”

    曹丕道:“你比她后进府,知道什么当初的事?是我喜欢她,非要娶她的,又不是她求着我娶她,原也不干她的事。”

    郭照撇了撇嘴。曹丕解开衣带,正要脱朝服,却从前襟内掉出一张纸来。曹丕拿起来看了眼,放在了桌上。

    郭照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曹丕道:“是婚书,江东孙权今日送了他的正妻来当人质,我在朝会上替父亲盘问了她几句,又勘验了她的婚书,却忘了还给她,便揣了来家。”

    郭照奇道:“哪有送女人当人质的?”

    曹丕道:“孙权没儿子,他的正妻恰好怀孕了,便被送了来。说来这女人倒是有几分见识,跟你有些像。”

    曹丕说着话,兀自脱了朝服,换了身锦袍,便抓起桌上的婚书往外走。郭照道:“你才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哩,又要上哪儿去?”

    曹丕道:“听说阿姊怀孕了,今日出宫来家,我去司空府看看她,顺路把婚书还给人家去。”便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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