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日, 曹丕一直没露面, 谢舒隐约听说他因为执意要纳自己为妾, 不惜再度忤逆曹操,甄宓也为此几次三番向卞夫人求情。
半个月后,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曹丕派人来下了定礼,约定三天后来接谢舒进府。
这日, 正是谢舒进府的日子, 晌午刚过,谢舒便被蒲陶催促着梳妆打扮了。虽只是纳妾, 但曹丕不愿委屈了她,加之甄宓为人宽和,因此礼服和簪钗首饰都是按侧夫人的规制送来的,即便不如正室, 但也比寻常的侍妾尊贵多了。
谢舒坐在妆台前,任由蒲陶带着几个小丫头替自己梳妆, 朝歌因是江东人, 心向孙权,见谢舒给曹丕做妾, 略有些不赞成, 谢舒便打发她去门外守着了。
一应佩饰细琐繁复, 待得堪堪打扮停当, 已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 但见铜镜里的美人金簪束发, 红衣似火,朱唇明眸,肤白胜雪,衣领间露出一截纤细笔直的粉颈,似是水上游弋的天鹅的颈。蒲陶赞道:“夫人平日里总是以素面示人,没成想打扮起来竟是如此美艳,论颜色,咱们府里的姬妾真没一个能及得上夫人的,便是侧夫人,也是不能的,唯有甄夫人能与夫人相比肩了,怪不得公子这般喜欢夫人。”
谢舒笑了笑,透过大敞的轩窗,见外头斜晖灿灿,红霞漫天,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蒲陶道:“快到酉时了,奴伺候夫人把吉服换上吧。”
她吩咐小丫头捧来了一袭乌地朱红缘的深衣,谢舒道:“先不穿了,天太热,这衣裳又厚重,只怕流汗晕了妆,待子桓来了再换不迟。”
蒲陶只好应了,将礼服搁在一旁,拿过羽扇替谢舒打着扇。片刻,朝歌从外头进来了,道:“夫人,有个侍卫想见您,就是眉心有颗朱砂痣的那位,名叫吾遗的。”
谢舒便道:“请他进来吧。”
未几,朝歌领了吾遗进屋,蒲陶和小丫头们便都退了出去。谢舒随手理着鬓边垂落的几缕金丝流苏,从铜镜里看了看他,道:“你找我有何事?”
吾遗单膝跪下,道:“听闻夫人今日出嫁,小的特来恭喜夫人。”
谢舒淡淡一笑,道:“不过是给人做妾罢了,没什么可恭喜的,不过还是多谢你了。待我离了这里,你便也可以回军中去了,不必成日守在门外,风吹日晒的,好不辛苦。”
吾遗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小的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谢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道:“你说。”
吾遗道:“小的就算回到行伍中去,也只是个低阶士卒,不知何时何日才能有出头之日,因此小的想随夫人去子桓公子府上,也好给自己谋个前程,请夫人允准。”
谢舒略有些诧异,道:“可我身为妾侍,一旦入府便只能呆在后院里,后院里皆是女眷,你一个士兵,又不是仆婢,只怕不便跟随我。”
吾遗道:“小的虽不便在后院里走动,但却可以在子桓公子身边谋个差事。公子如此喜爱夫人,为了夫人不惜三番五次地忤逆曹司空,只要夫人说句话,子桓公子想必没有不允的。”他说着抬头看向谢舒,目光炯然:“况且曹家的规矩严,夫人入府之后,只怕不能随意出入府邸,在外总得有个可用之人通风报信,小的虽不才,却愿为夫人心腹。”
谢舒从铜镜中打量着他,半晌,终于一笑,道:“你倒精明,也罢,那我便与子桓说说。”
吾遗欣慰道:“多谢夫人,小的定当尽心竭力,不辜负夫人的擢拔之恩。”
酉正时分,蒲陶报说曹丕的车马已在府外候着了,谢舒便换上吉服,去前院向张纮作别。进了屋,谢舒摒退从人,向张纮下拜道:“张公,今日一别,你我恐怕再难相见,妾身特来辞行。妾身来许的这段时日,多蒙张公照料,感激不尽,请张公受妾身一拜。”
张纮连忙上前搀扶她道:“夫人可折煞属下了,这原是属下的本分,不值一提,夫人不必如此。”
谢舒起身道:“今日我一旦跨出这道门,从此便是曹家的人了,我知道我变节改嫁,对不住孙氏,更对不住江东,但张公能否允许我向讨逆将军拜别?”
张纮一怔,旋即颌首道:“夫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张纮掩上门,从柜中取出一只黑漆木匣,打开来,请出孙策的牌位和香炉,端正地摆在案上。谢舒燃起三支香供上,向孙策的灵位拜了三拜,默念道:“大哥,你别怨我。大哥,请保佑我。”
两人沉默着跪在孙策的灵前,一直待到三支香燃尽,才一同起身。谢舒看着张纮将灵位和香炉收进匣中,问道:“张公,你可怪我么?”
张纮微微一顿,郑重地将黑漆匣子掩上,道:“属下不怪夫人,曹氏蛮横跋扈,我江东受制于人,夫人也是身不由己,不论到了何时,夫人都是属下的主上。”
谢舒道:“那便请张公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她上前一步,附耳轻声道:“我要全许都最好的避子药。”
张纮微微一惊,转脸看向谢舒,只见她妆容娇艳,明媚动人,只是眸中却并无出嫁的喜色,反倒有种凛然的决绝。张纮心念一动,顿时恍然,道:“夫人难道是想……”
谢舒以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低声道:“咱们院里有个叫吾遗的侍卫,是我的人,到时我会在曹丕身边替他谋个差事,张公配好了药,交给他就是,他自会转交给我。”
张纮心下明了,道:“属下知道,夫人此去犹入虎穴龙潭,千万保重。”
谢舒淡淡一笑,道:“请张公放心。”
这当口,只听一阵脚步声渐近,曹丕在外扬声唤道:“舒儿,你怎么还不出来?莫要误了吉时。”
谢舒应道:“就来了。”敛去眸中的决绝之色,绽出明艳动人的笑靥,转身迎了出去。
出了门,只见曹丕正站在门口,穿了身玄地朱红纹的吉服,长身玉立,正与自己相配。谢舒意料之外,笑道:“你怎么穿戴得这般郑重?我不过是个侧室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妻哩。”
曹丕低头打量着她,她华服盛妆,明眸扑闪,朱唇轻启,一改往日的清秀素净,像是一枝盛放的芍药花。曹丕心中喜欢,柔声道:“虽是侧室,我也不想委屈了你,这也是夫人的意思,你不必担心对她有所僭越。”
他今日没有束冠,长发披散,说话间一阵微风拂过,略略撩起他额前散落的发丝。谢舒离得近,见他的额角处似是有道暗红的伤口,便伸手撩起他的头发细看,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曹丕拨开她的手,重又拂落了头发,挡住了伤痕,赧然道:“前些天被父亲拿墨砚砸了一下,还没好利索哩,只好用头发遮遮丑。”
谢舒愧道:“都怨我,听说你为了娶我,宁可不要曹氏的家业,是么?”
曹丕笑了笑,笑色里掺了几分不得志的淡然,道:“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轻易松口,不过这样也好,他早就瞧我不顺眼了,如今正好遂了他的意。一份家业罢了,算不得什么,若能换得你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也值了。”
谢舒心中感动,劝慰道:“你毕竟是曹司空的长子,司空如此,不过是一时生气罢了,作不得真的。今后你只消恪守本分,尽心公事,我也老老实实的,司空那般海量,迟早会宽宥咱们的。”
曹丕笑笑,道:“但愿如此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谢舒应了,曹丕引着她出了府,一辆两马并驾的马车正等在门口。谢舒正要扶着曹丕的手上车,忽然瞥见对街的院墙下站着个人,看着有些眼熟。
谢舒的脚步一顿,曹丕有所察觉,问道:“舒儿,怎么了?”
谢舒道:“那不是郭祭酒么?”
曹丕闻言看去,只见对街的墙根下果然站着郭嘉,见他瞩目,向他微微颌首示意,却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谢舒便撒开曹丕的手下了马车,道:“我去去就来。”
谢舒穿过街道,来到郭嘉身边,笑道:“祭酒大人是来向妾身贺喜的么?为何不过去说话?子桓公子也在呢。”
此时天色向晚,邻家高耸的院墙在街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郭嘉站在暗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静静地打量着谢舒,半晌才道:“我不是来向你贺喜的,我有句话想问你,那日在大理寺的地牢里,你分明说过不愿嫁给曹丕,为何如今却出尔反尔了?”
谢舒笑道:“自然是被子桓公子打动了,他为了我不惜带兵忤逆曹司空,更不惜放弃偌大的家业,我若仍旧不为所动,岂非是铁石心肠么?”
郭嘉似是不信,紧紧地盯着她,谢舒毫不畏怯地迎上他的目光,此时她若是有半点心虚,必被堪破无疑。
两人对视了片刻,郭嘉才转开了目光,淡淡道:“你最好老实点。”
谢舒心里一紧,面上却是云淡风轻,道:“祭酒说得是,妾身今后一定谨守本分,以侍奉公子为务。吉时已到,妾身这便告辞了。”盈盈施了一礼,回到了曹丕的身边。
曹丕忍不住问道:“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谢舒道:“相识一场,祭酒来向我道个别。”
曹丕笑道:“你们的交情倒好。”
两人上了马车坐定,曹丕便吩咐车夫掌车。谢舒装作不经意地撩开车帘,只见郭嘉仍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她,随着马车的行进,很快便被抛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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