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孙权看着孙尚香拉谢舒出了门,回首向徐姝道:“这屋里有些热哩,我去母亲屋里换件衣裳,你在此坐坐。”说着便要进内室去。
此时殿中的近身侍婢都跟着吴夫人和大乔进屋去了,只有几个不入眼的小丫头候在门口听命。徐姝来此住了几日,她虽是外姓,但自吴夫人以下都将她当自家人看承,因此将军府里伺候的仆从都对她唯命是从。
徐姝一挥手,门口的几个小丫头都躬身退下了,殿内一时只剩她和孙权二人。徐姝便从席间起身,紧两步跟上孙权,扯了他的袖襟道:“你休走,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大冬天的,怎么会热,可见是在找借口了。”
孙权本也是随口一说,此时被她拆穿,只得叹了一声,被徐姝强拉着来到席间坐下。
两人在席间坐定,徐姝扯过他腰间的宜子孙玉佩看了看,又一把摔了道:“什么东西,让你佩上你就忙不迭地佩上了,你便那么情愿与谢舒凑成一对儿么?”
孙权情知她不喜谢舒,只得道:“是娘的吩咐,我总不能不听。”又道:“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徐姝这才自满面锋锐之色中露出几许颓丧,从身侧拿过一只白布包袱放在案上,瞥了眼孙权,哀怨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了?”
孙权拿过那包袱随手摆弄着,道:“那我还能怎样?”
徐姝双眸一眨,眼底便蓄起点点泪意,道:“可我实在是不愿回去,我这一回去,要替陆尚守丧三年不说,势必还得侍奉他的母亲,教养他的幼妹。陆夫人一向看我不顺,他那几个妹妹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我如今才十七岁,便要如此守寡一世么?”
孙权这几日与她私下相处,已数次听她唠叨过此事,是以方才才百般躲着她,以防她再借此事纠缠自己,此时只得沉默着低头摆弄手中的包袱。徐姝见他轻易不肯松口,强拉着他要他面对自己,道:“你就舍得让我守寡么?”
孙权叹道:“我舍得不舍得的,又有什么用?你不愿奉养陆尚的家人便罢了,当初你本不是心甘情愿嫁进他家的,但守丧三年却是祖宗规矩,礼制所限,断断推脱不得的。”
徐姝道:“三年,女子韶华苦短,能有几个三年?当初我与你一朝分开,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谁想陆尚那厮短命,此番再要我和你分开,却是死也不能了!况且你也知道陆氏是江东大族,家风严谨,如今改嫁虽不是什么难事,但我若在他家再呆上三年,与他家牵系日深,只怕是想脱身也难了。就算要守丧三年,也绝不能在他家里,我可不能再陷进那泥潭里去!”
孙权听得微微皱了眉,犹豫了片刻,道:“那你想怎么办?”
徐姝见无旁人在侧,挨近了孙权,低低道:“我与你算是同宗,族人都在老家富春,到时我让父兄知会陆氏一声,说是要接我回老家服丧,你便一条船半路悄悄载了我回来。你的孝廉府那么大,到时找个偏僻的院落把我悄悄安顿了就是,我一定乖乖的,不给你惹祸。”
孙权闻言吓得从她身边弹开,道:“这如何使得?你是孀妇带丧之身,我是男子,又有家室,如此岂非于礼制有违?况且若是让我大哥知道了,就他那爆炭脾气,非得把我吊起来打不可。便是一时让谢舒知道了,只怕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行不行,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徐姝“啧”了一声,嫌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将他挽回自己的身边,劝道:“你怕什么?老话说‘灯下影’,岂不知最危险之处就是最安稳之处?你大哥如何能想到你敢把我藏在府里?就算你三弟孙翊一向与你过不去,只怕也想不到。谢舒一介女流,你决定的事,她难道还敢违抗你不成?”
孙权断然摇头道:“那也不行,你若不想呆在陆尚府里守丧,让你父兄去找陆氏说情便是,但若要我瞒着陆氏与大哥将你接入府里,待得来日东窗事发,咱们遭人指点是小,惹得陆氏与孙氏交恶,却是悔青肠子也来不及了。当年我大哥攻打陆康,曾与陆氏结下仇隙,如今坐镇江东,却又需要陆氏归心辅佐。大哥为此费尽心思,对陆氏极尽拉拢,我可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徐姝情知孙权平日里虽好说话,但涉及公事,却是极有原则的,只觉心中焦急,当下越发挨近了他,柔声恳求道:“我一个小女子,如何就能引得陆氏与孙氏交恶了?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再说我娘走得早,母家的亲眷也少,就算陆氏同意我出府守丧,难道我一个寡妇,要随父兄到丹杨军营里呆着么?未免太不成体统。你好歹心疼心疼我,哪怕不必将我接入你的府里,只需在这吴县城里替我寻一容身之所便是。你们家如今是江东霸主,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孙权这几日已被她软磨硬泡过多次,情知她轻易不肯罢休,只得将指尖一下下地划在檀木桌面上,沉吟道:“可我大哥虽是江东霸主,家财万贯,但他拨给我的钱都是有定数的,帐也查得紧,若要安置你,少不得得在吴县城里置房产,只怕我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钱来。”
徐姝听他似乎有些松口,忙依偎在他身侧,越发缠住他道:“你好歹想想法子,如今我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孙权无比为难,静了静,却忽然想起什么,推开藤萝软蔓一般倚在自己身上的徐姝,让她坐正了,道:“咱们先不说这事,我问问你,你方才在席间为何要刁难谢舒?阿香和我说,谢舒前番随我去陆尚府上吊唁,你也曾对她出言不逊,这却是为哪般呀?”
徐姝将柳眉一蹙,目光陡地凌厉:“怎么?你心疼她了?你只顾护着她,却不想想我因为她吃了多少苦么?”
孙权无奈道:“怎么会?你也知道我与她成亲前素不相识,若非父母大哥做主,我本是不愿娶她的。但她好歹是我的正妻,你怎能对她如此无礼?”
徐姝将纤细的眉峰一挑,本就明艳逼人的面上更添了几分锐色:“当年若不是谢舒横刺里挡在我前头,今日做你正室夫人的,便该是我!你不知那日我见你与谢舒并肩离去,心里有多难过。咱俩当初青梅竹马,就因为你与谢舒有婚约在先,便要生生分散,这几年我嫁给陆尚,与他婚姻不谐,在府中受尽冷眼,如今又要遭受丧夫之辱,这些全是拜谢舒所赐,你让我如何不恨她!”
孙权见她说着话,面上的声色虽利,目中却已聚起了泪意,显见是受足了委屈,只得劝道:“谢舒与我的婚事,是我父亲在世便定下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若如此想,便是难为自己了。”
徐姝触动了旧恨,伏在案上嘤嘤地哭了。孙权递过一方绢巾,轻声哄她道:“擦擦吧,别哭了。”徐姝怎么也不肯接,孙权只得将绢巾放在她的手边,望着她叹了口气。
这日因孙策有公事吩咐,孙权一直在将军府中留到傍晚时分才动身回府。回到府中时天已暗了,天幕中流云如曳纱舒卷,星月隐曜。殿中侍婢仲姜已带人点燃了灯火,见孙权回来,上前替他宽了外衣,询问道:“孝廉今晚想在何处用饭?”
孙权道:“先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些事务未完。”
然而他说是有事,进门却只往主位后一坐,既不铺纸研墨,也不观书阅卷,只是皱着眉头发呆,似是在暗中转着什么心思。过了大约一顿饭时候,忽然抬手唤过仲姜道:“你去将谷利叫进来,我有事问他。”
仲姜答应了出去,不一时,孙权的近身侍从谷利推了门进来,孙权让他将门关上,低声道:“我想在县里置一处房产,咱们府里如今有多少钱?”
谷利斟酌了一下道:“孙将军每月拨给咱们的银钱是有定数的,孝廉虽治家有道,月月都有剩余,但想用这些积攒下来的钱置房产,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孙权显是无比头疼,伏在案上捏/弄着眉心道:“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能尽快弄到钱的法子?”
谷利也有些为难,沉吟了半晌,道:“置房产之所需不是小数,仓促之间如何能弄到?若是真有这么快能来钱的法子,孙将军凑起军费来也不必头疼了。况且江东的财赋大权都握在孙将军和周护军手里,孝廉若想用钱,只有去向他们索要,可如今连年征战,军费所需甚重,这么大一笔钱,孙将军想必不肯轻易拨给,便是周护军好说话些,怕也得斟酌一番。”
孙权将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地道:“置房产的事绝不能让我大哥知道,自然不能向他要钱,公瑾义兄虽出身豪门,家财雄厚,但近年来资助我大哥打仗,已耗费不菲,我怎么好意思再向他开口?这事还得我自己想法子。”
谷利听他如此说,愈加没了主意,两人沉默半晌,孙权却突然打了个激灵,目中绽出灼灼光彩:“对了,先前我曾在阳羡城做官三年,历年征收上来的的赋税如今都堆放在官衙的藏库里,那些钱别说是置一处房产了,便是二三十处只怕也绰绰有余……”
谷利听出他话中之意,唬得大惊失色,打断道:“孝廉,那些税银是万万动不得的呀,孙将军隔三差五便派人去查账,若是一时查出数目不对,只怕要出大事啊。”
孙权想了想道:“阳羡是我江东的地界,赋税说到底还不都是我孙氏的钱,何况我只是暂借一时,并不是不还了,待来日我手头宽绰些,定会尽快还上的。这期间大哥要查账也不打紧,等我吩咐管账的吕范一声,让他把账做平就是了。”
谷利跟随孙权多年,情知他为人变通,从不为规矩所束缚,却不想他竟变通到了这份儿上,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谷利惊得愣在了当地。
孙权“啧”了一声,嗔他道:“还愣着作什么?赶紧带几个人去阳羡取钱去,越快越好,我急等着用呢。”
谷利毕竟没那么大的胆子,迁延着不肯去,犹豫道:“孝廉三思,若是来日此事被孙将军知道了……”
孙权挥手道:“你去便是,天塌了有我顶着,大哥的鞭子又落不到你身上。”谷利见他如此,也只得应诺,带了一队精骑,连夜驰往阳羡取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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