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郭禧番外

    汉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廷尉诏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牢狱深处不时传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之声,混杂了气若游丝的哀吟,让郭禧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邻近的牢房中关了十几个太学生,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盛,无论是骂人还是喊冤都中气十足。对比之下,端坐在席子上,默不作声的郭禧就显得很是另类。

    郭禧年轻的时候当过廷尉,对诏狱这地方门清,只不过从前在牢房外,如今在牢房内。

    他是颍川阳翟人,喜欢读兵书,梦想成为像管仲那样的一代名臣。尊王攘夷,一匡天下。奈何郭氏一族净出一些精通律法的名士。

    他曾叔公郭弘断案三十年,执法公正无私,挑不出一丁点毛病。被郭弘审判的犯人,哪怕心里骂娘也只能忍着,不敢不服,也不能不服。

    他祖父郭躬在乡间开设私学,专门讲授小杜律,收了几百个学生,是法学界的权威。后来郭躬官至廷尉,还奏请天子修改法律,把许多重刑改成轻刑,至今传为佳话。

    他爹郭晊精通律法,擅长处理疑难案件,有口皆碑。他二哥郭祯七岁就能把小杜律倒背如流,官至廷尉。他族兄郭贺官至廷尉……

    以至于世人误以为阳翟郭家的子弟都精通律法。于是,当郭禧怀着满腔热情接受朝廷的征召,准备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毫无意外,皇帝丢出一顶廷尉的官帽,正中郭禧的脑门。可怜他一个大好青年,硬生生在廷尉府蹉跎了大半辈子。

    郭禧原以为:时不时假装严肃正经地审审犯人,没什么事就去听听小曲儿,然后像祖父郭躬一样老死在廷尉府,这辈子就过去了……

    直到三年前,李膺入狱。

    李膺这个人,是名士中的战斗机,没事就和贪官污吏对着干。

    大宦官张让的亲弟弟张朔有个抢别人家的宅子的嗜好。话说有一回,张朔强占民宅,遇到了舍命不舍财的主,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那一家人就是死活都不肯交出房契。张朔一怒,将他们活活打死了,可怜那宅子的女主人怀胎刚满六个月,一尸两命。

    这事引发了众怒,民怨沸腾。县令虽然畏惧大宦官张让,也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派人捉拿张朔。

    张朔畏罪潜逃,躲藏在张让家的密室中。

    别人都忌惮张让的权势,不敢去搜捕张朔。是李膺亲自率领吏卒冲进张让的府邸,拆开夹墙柱打开密室,将张朔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这事干得大快人心,李膺也因此名满天下,誉满天下。号称“天下楷模李元礼”。他的事迹,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公正执法的风暴,一下子蹦出来许多不畏权贵的官吏。今天宦官侯览的侄儿强抢民女,被张三抓了。后天宦官曹节的族人贪污受贿,被李四逮捕。

    气得那些宦官整天肝疼心口疼,曹节、王甫、侯览、张让等大宦官就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这样下去不行啊,一定要想办法除掉李膺,不然咱们捞点钱都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法过了呀。

    尤其是张让,稍微祸害上几个人,半夜做噩梦都是被李膺提着剑四处追捕。

    很快,报复李膺的机会就来了。

    皇帝刘志下旨大赦天下。李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杀人犯河内豪强张某处以死刑。

    这事其实另有隐情,张某他爹张道人是一个懂得炼丹卜卦的道士,张道士经常出入宫廷,帮刘志算算运道,偶尔炼炼丹什么的,他早就知道皇帝将要大赦天下,还对他的儿子张某说:“儿呀,你爹我掐指一算,马上就要大赦了,你想干啥就尽管去做,杀人也没关系,顶多坐几天牢,啥事都不会有。”

    于是张某真的放飞自我,故意在大赦之前杀了几个人找乐子。他被捕入狱之后,果然赶上刘志大赦天下,眼看就要被赦免出狱,有罪释放,他十分嚣张的嘲讽狱卒:“抓老子有什么用?你们好吃好喝地伺候老子几天,还得乖乖地把老子送出去。这不是白忙活吗?”

    然而张某万万没想到:李膺认为他故意杀人取乐,犯罪情节太恶劣,不应当赦免,一刀把他给“咔嚓”掉了。

    那些以李膺为楷模的清流官吏也都有样学样,管他什么大赦天下,先把为非作歹的人统统法办了再说。

    这一下可激怒了刘志,喂,喂!朕都大赦天下了,居然还有这么多臣子公然违背大赦令,这些人想干什么,都造反了不成?还把不把朕这个九五至尊放在眼里了?

    天子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身残志坚的宦官们瞅准时机,火上浇油。他们假意向李膺示弱服软,并且在刘志面前装出一副非常惧怕李膺的样子,怕到休沐日连宫门都不敢出。

    没过多久,刘志就起了疑心,他问身边的大宦官王甫,“你休沐放假了不回家,一直躲在宫里干什么?”

    王甫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委屈和胆怯,“老奴不敢出宫呀,司隶校尉李膺说阉人误国,个个都该杀。只要老奴敢走出宫门,他一定会杀了老奴的!”

    刘志怒道:“他敢!”

    王甫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不出声。刘志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他敢的,朕大赦天下,他不是照样把张道士的儿子给杀了?”

    宦官的老大曹节看着刘志阴晴不定的面色,趁机再添一把火:“陛下,自从李膺当了司隶校尉,每日里宾客盈门,高谈阔论,对朝政多有诽谤之言。他自诩是伊尹在世,霍光重生,养太学游士,有弟子朋党上千人,党同伐异,声势浩大。天下士子只要获得了李膺的认可,就能一朝成名,他们私下把去李膺府上做客比作登龙门!”

    这一番话,恰恰说中了刘志的忌讳,也是古今帝王共同的忌讳:伊尹、霍光是什么人?那都是废立过皇帝的权臣!

    那李膺自比伊尹和霍光,是不是也想废掉皇帝呢?

    司肃校尉负责督查百官,还能调动一千二百人的精锐武备力量。还真有犯上作乱的能力。

    刘志当即下令,将李膺等人全部革职入狱,逮捕结党的士人。

    郭禧粗略地扫了一眼诏书,所谓结党之人,其实就是和宦官有些过节的清廉正直之士,其中有朝廷大员,有郡县小吏,也有布衣名士。少说也有两百来号人,因为不断有人被牵扯进来,名单还在不断地增加中。

    一次通缉这么多人,目测廷尉府的牢房根本不够用。

    而且李膺这厮,实在没什么好审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翻来覆去就只会说:“奸臣当道,阉人误国!”

    郭禧打着哈欠审到子夜时分,宫里来了一个传话的黄门令,暗示他给李膺等人扣上一个无法翻身的罪名,只要这事办成了,前途无量。

    郭禧殷情接待黄门令,“您放心,审问嫌疑犯,是禧的职责所在,那些不长眼犯了事的,一个也逃不掉。”

    黄门令还想再嘱咐几句话,郭禧却抬头看天,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夜空中,一弯上弦月冷冷地挂在柳梢上,被云遮住了一角,酷似一只冷眼,嘲讽地看着世人。

    这一桩公案,由廷尉府和尚书台共同审理,拖拖拉拉审了个把月。宦官的二当家王甫亲自登门,脸上是一副你欠我十万钱不打算还了的阴郁神色,用不阴不阳的声调对郭禧说:“足下是聪明人,坐船要认清风向,别上错了船跟李膺一起翻进沟里。”

    郭禧一副人畜无害的纯厚模样,从案上取来一份文书,垂着眼道:“昨儿就审完了,只是供词恐怕对王常侍不利。”

    王甫接过文书一看,脸都青了,李膺等人的口供牵扯出许多宦官亲眷,说得有鼻子有眼,证据确凿。他看了都险些当真……非要弄死李膺,自家的干儿子王吉和王萌都得赔进去。

    再继续斗下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许多宦官都打起了退堂鼓,没有哪个宦官乐意和士大夫一起玩完,一同沦为阶下囚。

    好一个郭禧!先前敷衍黄门令,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搜集对宦官不利的证据。

    王甫恨不得一巴掌抽死郭禧这个蔫坏蔫坏的家伙。但事已至此,他捧着个金饭碗,犯不着和臭石头硬磕。

    宦官们坐不住了,他们把李膺杜密等人提到北寺狱亲自审问,然而李膺这人骨头颇硬,头可断,血可流,名声不能臭。几番严刑拷打,他就是不肯更改口供。

    几千名太学生天天堵在北宫门外抗议,为李膺鸣冤。这群太学生的领头人是南阳名士何颙。一个极有号召力的年轻人。

    事情闹得极大,牵连甚广,照例需要太尉、司徒、司空共同核验案情。太尉陈蕃拒绝给李膺定罪,跑到刘志面前为党人求情。他吧啦吧啦讲了一堆大道理,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竟然口不择言,说刘志不理朝政,宠信奸佞小人,如此懈怠祖宗留下的基业,恐怕大汉内忧外患,国难方深。

    还有个叫襄楷的方士,上疏对刘志说:“臣听说殷纣好色,妲己是出;叶公好龙,真龙游廷。陛下对那些没有子孙根的阉人宠爱有加,这恐怕就是您至今没有子嗣的原因呀。”

    刘志险些被气出内伤,这是什么歪理?因为商纣王好色,所以他寻觅出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妲己。因为朕宠幸没有小鸡鸡的宦官,所以朕生不出有小鸡鸡的儿子,一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儿?!还有,像朕这般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就算没有超越尧舜,也不能和商纣王那样的暴君相提并论啊!

    他姥姥的襄楷,你会不会说话?脸都被你打肿了!你这是把朕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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