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旆盘腿坐在床上, 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被,伸手用火钳拨弄着盆里的炭火,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微微抬了下眼皮, 神情有些恹恹。
“现在都什么天了你不知道啊?漠北初秋的江水那是人能随便下的吗?”檀晖跟个老妈子似的,边念叨边走过来,抬手探了一下弟弟额头的温度, “啧”了一声, “还挺烫手,这要烧傻了可真是可惜了。”
“那人临摹了兵防布阵图而不是直接偷走,明显就是要我们没有察觉,不更改布防, 好让敌军依图纸进攻。”檀旆略显不耐地拂开檀晖的手,“泄露军机不是小事, 这种贼我能随便放过?”
“可图纸到了水里,就算纸张不化, 上面的墨迹也肯定会糊, 你实在用不着如此拼命。”檀晖终究还是心疼弟弟, 严肃地告诫道:“下次不许再这样。”
“万一那人记忆超群把图纸记下怎么办?你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对不对?不过那人被我用剑劈了长长一道口子,在水里待的时间比我还长,肯定比我病得厉害。”檀旆出口的话带着鼻音,却仍掩不住得意道:“他不可能不去医馆,不出两日,士卒们肯定能把人抓住。”
檀晖对弟弟争强好胜的心态感到心累, 调侃了一句,“你还真是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不然如何?”檀旆反问,“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岂不更傻?”
檀晖懒得反驳他,正巧此时军医给檀旆开的药也已经熬好放至温热,由士卒送了进来,檀晖便让出了位置。
檀旆接过碗把药汁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给士卒让士卒带回去,大剌剌地将身子一歪,躺到床上蹬了几下棉被把自己盖住,对檀晖道:“我要睡了,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下门,告诉其他人没事别来找我,谢谢。”
檀晖无奈将帕子放进水盆过了一遍凉水,拧至半干,折叠以后放到檀旆额头上给他降温,再细心地帮弟弟整理好棉被,转身走了出去。
檀旆自入睡起就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直至夜幕降临身上开始发汗,梦境才渐趋平稳,到第二日清醒时,脑子昏沉的状况已经消失,又能够活蹦乱跳。
这次的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檀旆不禁对追捕盗贼的结果抱有了和自己风寒一样的乐观情绪,觉得不久就能听到好消息。
没想到却接到了快把人心肺气炸的“好”消息。
临摹兵防布阵图的盗贼的确被士卒们在下游的医馆逮到,甚至连身份都已明了,但之所以身份明了,是因为这人就是刑部在追捕的江洋大盗李兴平,据回来禀报消息的人所言,刑部的人拿着公文,当着士卒们的面把李兴平给带走,抢功抢得那叫一个光明正大。
檀旆拎着剑就准备出营把李兴平从刑部手里再抢回来,没想到被檀晖抬手拦下,“我不是不信你能打得过他们,而是以现在的状况,我们还不至于跟刑部为敌,他们不是拿着公文好显得自己行事符合章程吗?你快马加鞭先回旭京,去刑部找人立案,白纸黑字一归档,这功劳也就抢不成了。”
檀旆有时还是不得不佩服大哥的心机,比他更加深谋远虑。
刑部侍郎要带着囚车押送李兴平,檀旆却是轻装简从,因此他比刑部的人提前了半个月回到旭京,负责给他做笔录的小吏根本不知这背后的争斗,尽职尽责地给他立案归了档,檀旆见小吏这副模样,想到刑部侍郎以后可能会挟私报复,心下一时有些不忍,走之前倒是允诺了一句:
“今后若有人为难你,尽可到东平王府来找我,我一定尽量帮忙。”
小吏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卓临先反应过来,“李兴平窃取军事机密,此案当由漠北驻军来查,但人不在檀校尉这里而是在刑部侍郎那里……檀校尉的意思是,侍郎大人有可能会为难他?”
檀旆点了点头,小吏不由得神色惊恐,求助地看向卓临。
卓临低头又看了一眼记录,提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把事情给揽了过去,笑着抬头道:“我都是按章程办事,檀校尉也没说假话,如果记录事实真相却反而要被侍郎大人为难,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将此事上报御史台,由御史们评判我做的对不对了。”
小吏感激地看着自己的上级卓临,心中的崇敬之情不言而喻。
担事情的人换成卓临,檀旆也没就此反悔,“那我还是这句话,今后若有人为难卓大人,尽可到东平王府来找我。”
卓临不甚在意,礼貌道:“届时再说,多谢檀校尉好意。”
东平王府的情报有记载,单祺除了教两个女儿之外,卓家的卓临卓梦兄妹也由单祺一手培养。
依卓临这般风范,要说单祺一直庸碌无为,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檀旆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父王会觉得单家不一般了。
刑部侍郎把李兴平带回旭京以后,还没来得及写折子邀功就被卓临告知了此事已被归档的现实,碍于卓临平日不卑不亢的性格,刑部侍郎深知自己要是为难卓临,绝对会被卓临把自己给下属穿小鞋的事上报御史台,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情愿地在折子里写下李兴平是由漠北驻军抓住,却由自己带回的事实。
刑部尚书看过折子,自然知晓这些人为了抢功而花费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随意敲打了两句便不再提。
这全都是因为现在的刑部之中,除了刑部侍郎暂时没有更好的人选,资历和能力足够,来接刑部尚书的班。
尚书大人心里苦,只盼着刑部侍郎接班以后能更担得起事些。
然而刑部侍郎所造成的麻烦远不止于此。
李兴平好好的被关在刑部大牢,却因为狱卒看管不力被同伙给劫走,成了当年刑部最丢脸的一件事,皇帝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究竟是谁给的胆子,居然让李兴平的同伙敢到一国都城的刑部大牢劫狱。
事情查到最后,除了牢房年久失修以外,李兴平的同伙早已渗入刑部成为其中的一名狱卒,也是劫狱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
然而当时李兴平“劫富济贫”的名声在外,百姓都当他是侠盗,甚至还有传言说刑部尚书也深深佩服李兴平所行之事,这才故意放松了看管让人劫狱,总之越传越偏离真相,越传越让百姓对执意要给李兴平治罪的皇帝和朝臣不满。
刑部尚书拖着沉重的步子,到皇帝面前请辞,“牢房年久失修,狱卒之中有盗贼同伙渗入,说到底都是臣御下无方,恳请陛下治臣之罪,撤职还乡。”
皇帝亲切地拍了拍刑部尚书的肩膀,“柴尚书莫要玩笑,你为我大沅兢兢业业几十年,就算其他人不知,朕怎会不知,这刑部还得由你来管,换其他人,朕不放心。”
“百姓相信李兴平是劫富济贫的侠盗,除了受谣言蛊惑外,也说明政府未得公信,沅国刚解决外患不久,如今却又平添内忧。”刑部尚书忧心忡忡道:“沅国境内还有不少势力蠢蠢欲动,定然会拿李兴平的事大做文章,别说现在李兴平已经销声匿迹,人海茫茫无处去寻,就算找到了,麻烦事也会只多不少,臣是担心自己年老昏聩,力不从心。”
“我大沅人才济济,柴尚书大可不必把资历看得太重,年轻一辈也有不少贤能,柴尚书可有察觉?”皇帝意有所指道。
柴尚书思虑片刻,无奈笑道:“郑太傅为国家培养的那位贤能,不肯出山啊。”
“逼不了他,总还能逼得了其他人。”皇帝安慰道:“柴尚书放心把事情交给下属就是,一层层压下去,最后自然会有人出面。”
刑部尚书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还从未用过皇帝所说的这种御下方法,不禁有些叹服,沅国的这位皇帝,同样也是深藏不露得很呐。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兴平依旧半点踪迹也无,但漠北驻军倒是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面发现了李兴平临摹的兵防布阵图。
看来李兴平心知自己难以带着图纸逃跑,在跳江之前就把图纸藏匿在了那里,如果被逮到,身上搜不出东西,便可以谎称自己没有偷盗的意图;如果没被逮到,便可以找机会偷偷回去取。
檀旆在刑部立案时,用的名头便是军机被盗,如今东西已经找到,正好可以回刑部销案,顺便再给刑部侍郎提个醒,好让他别忘了这桩事。
刑部侍郎自然知道檀旆的意图,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檀旆销了案,卓临顺道送他出门,两人随意客套了几句,檀旆便上马离开。
与此同时,单翎正好带着盛淮过来,匆匆走上刑部大门的台阶。
檀旆的视线从单翎身上一扫而过,不知为何心中突生一股强烈的直觉——江洋大盗李兴平的下落,怕是要被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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