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等得无聊, 我干脆选了一个方位的闲聊来听,选的这个方位就是御史台那边——他们很合我心意地聊起了檀旆受审当日的话题,又很合我心意地将音量控制在我勉强能听见的范围,我甚是欣喜, 尽量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好听得更清楚些。
第一个人说:“中丞大人一开始并不想给中郎将免职,都是那……那几个见风使舵的,在中郎将面前狗腿得过分, 叫中丞大人看了生气。”
第二个人赶紧接上:“可不是, 我们御史台要的就是天上地下没有我们不敢参的本这种气势,若因为朝中风向改变就趋炎附势,那我们御史台成什么啦?铁血傲骨何在?”
第三个人语气弱弱地问:“这么说……中郎将纯粹是被误伤?”
第一个人带着一副讳莫如深的语气道:“也不好说是误伤,中丞大人此举, 是为了警告那些见风使舵的——即便司空丞相倒了,这沅国的朝堂也不会就此放任东平王府为所欲为, 事情以前该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 算是杀鸡儆猴。所以只判了免职, 找个机会还是能恢复原职的嘛……”
第三个人不确定道:“可中丞大人看起来还是很生气……”
第二个人说:“那是因为中郎将受审时, 一脸笃定中丞大人不敢判得更重的表情实在欠揍,也叫那几个见风使舵的更加想着攀附,中丞大人此举没起到任何警醒作用,他怎能不气?”
第三个人同情道:“中丞大人太难了。”
另外两人深有同感,连连称是。
我转头看一眼檀旆,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没有, 反正他一脸镇定自若地悠悠抬起茶杯,对着尚且滚烫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
好一个胸怀坦荡的奸臣。
众人无聊闲扯间,大理寺的人终于姗姗来迟,由于此案已经全权交由盛淮办理,坐主审位的自然是他,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丞等人都坐在上首听审。
负责传讯的女官站在一旁,得了大理寺卿的首肯,拿起锤子敲了下铜钟,醇厚清亮的钟声立刻响彻整个公署,女官放下锤子,转身对在场的众人道:“请诸位肃静。”
闲聊其实早在她说话之前就已经停得差不多,毕竟都是旭京的官员,比较自觉。
女官直直立在那里,挺拔如一棵青松,见众人都正襟危坐,进入了庭审的状态,她口齿清晰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今日开庭,初审六月廿一贪墨一案,重审竟宁十四年买卖人口一案——带人犯刘茂入庭。”
司空逸轩上次跟我说起刘茂时,由于刘茂已经把贪墨所得的钱财转移去六公主那里,所以敢在司空逸轩面前哭诉自己两袖清风,将戏演得底气十足——是一副与今天完全不同的模样。
刘茂被人带上庭来时,是一左一右两名狱卒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提溜上来的,狱卒一放手,刘茂便软倒在地上。
盛淮见此情景,好奇地问:“这是刚用过刑?”
刘茂左手边的狱卒试图把刘茂拉起来,试了半天无果,只得对盛淮道:“回大人,没用过刑,他这是被吓的。”
盛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情况,刑部那边随之传来一阵小声的讨论:“贪墨这么大数量,最后定然会被重判,自入狱那天他就该知道自己下场,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缓过来?”
与之对话的人打趣道:“大概是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要不是人心不足,哪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刑部的这阵讨论只说了几句就立马打住话头,认真听庭审的过程,负责传讯的女官语调平平地念着御史台查证的结果,从刘茂的仕途生涯到第一次贪墨的具体时间,以及与之有牵扯的人,附带往来金银的具体数目。
这些数目十分巨大,光让我看看我都能越看越兴奋,可惜女官念的音调实在枯燥,我听着只觉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我整个身体摇摇晃晃之际,还是靠檀旆不动声色地扶了我一把才叫我醒了瞌睡,避免出现在公众场合下睡着栽倒这样的窘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官总算把那份厚厚的文书念完,停下来呷一口水,众人对她能用如此之快的速度念完而且只在最后喝一口水感到震惊,纷纷投以崇敬的眼神。
女官似乎早已习惯了众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对此类眼神视而不见。
盛淮对女官颔首,谢她念这份文书,转而问刘茂:“对以上这些指控,你可有异议?”
刘茂脸上写满绝望,早已没了辩驳的心思,半垂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
盛淮沉声道:“人犯无异议,大理寺做出如下判决。一、撤去刘茂及涉事官员之职,且永不录用,其家眷随行至旭京者,酌情劝返,最晚不得晚于今年年末。二、贪墨所涉及赃款均上缴国库,已经兑换为实物的赃款,则上缴实物。三……”
檀旆伸手扯了下我的头发,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我感到头皮一紧,恼火地回头瞪他,他大无畏地看向我,小声同我道:“水部的火浣布终于能回来了,开心么?”
“回来又有何用,新材料早就用上了,现在再拆下来换回火浣布那是没事找事,只能等例行维修战船的时候再换。”我揉着头皮说完这句,檀旆好似终于放心了一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他此举的真正目的,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我刚才只是想仔细听听大理寺对刘茂的判决,并不是故意要盯着盛淮的脸看,你醋了?”
“我怎会这般小肚鸡肠?”檀旆镇定地说:“我只是怕别人多想,看你盯着盛淮脸的样子乱传你们的关系,我是在为你考虑。”
我假意笑着道:“夫君真是贴心。”
檀旆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过奖。”
贪墨案审完以后,因为余进宝买卖人口一案刘茂仍与之脱不了干系,因此没被带下去,还是留在庭上,余进宝被狱卒带进来时,一看到刘茂便向他求救:“刘大人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负责传讯的女官略一皱眉,拿起锤子敲响铜钟,威严道:“肃静。”
余进宝恍若未闻,不顾狱卒的阻拦,仍向前探着身子想向刘茂求救,刘茂无奈望他一眼,即便露出“我也束手无策”的表情也无法熄灭余进宝求生的热情。
女官不得不又敲了一次铜钟提醒:“人犯如果再要喧闹,就先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余进宝听见这话总算消停,颓然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四周。
虽然余进宝的事我已经听说过几回,但他这个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本以为富商之子兼乡间恶霸的身份,再怎么也得是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没想到他的身形竟还算瘦削。大概是因为四处奔波做生意的关系,余进宝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古铜色,衬着他眉目还算清晰的五官,竟也有些别样的俊俏。
这次换檀旆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问:“你在看什么?”
我痛心道:“这样一张脸怎么长他身上去了?”
檀旆“哦?”了一声,“你觉得好看?”
“再好看也是个人中渣滓,鱼肉乡里的败类。”我义正严辞地说着,回头谄媚地看向檀旆,“不及夫君你,五官端正,一看就是君子坦荡。”
这话我夸得毫不违心,就相貌来说,檀旆绝对跟我描述得一模一样,至于君子坦荡……我只知道他们一家当奸臣当得挺坦荡。
檀旆对这话十分受用,终于不再管我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继续喝水去了。
庭审现场再次安静下来以后,女官拿起另一份文书,又开始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开始念刑部对余进宝所犯罪行的调查结果,以及后来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顺带解释了此案为何要重审的原因。
我实在很佩服这位女官能在念文书时迅速切换成平淡语调的本事,想来这大概就是熟能生巧,面对这些文书时,自然而然地就用合适的语调来颂读。
女官念完后,大理寺丞示意盛淮慢些提问,跟大理寺卿低声说了几句话,似是交流了想法以后,才谨慎地问盛淮:“今日重审此案,是要大理寺修改之前所做的判决?”
盛淮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此案之前的判决是将犯人流放西海,在当时来讲的确是重型,但如今西海的倭患已经平息,犯人自己也有故意逃避惩罚的倾向,所以下官认为应该修改判决。”
大理寺丞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甚是宽和地对盛淮道:“你说的有理,但大理寺一般不会修改判决,所以我倒是有个提议,不若立个新的案子,今日不是重审,而是初审犯人不服判决,在流放途中故意逃跑一事,如何?”
盛淮闻言陷入沉思。
我在心中啧啧感叹,不愧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大理寺丞这个提议,既能重判余进宝,又能不改之前的判决,做得真是相当精巧,我怎么没想……哦,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想不到很正常。
盛淮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士庶争斗!百姓遭殃!清白蒙冤!天理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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