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然地“哦”了一声, 丝毫不受阻碍地决定继续往前走,岂知步子还没迈出去,郭飞鸿又问道:“檀夫人,你觉得太、祖禁止党争, 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在这冷飕飕的湖边,面对太、祖所立的石碑,探讨当年的一项禁令是为了什么, 别说, 郭大人还挺有闲情雅致……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父亲早就和我分析过,如今我直接拿来用就行:“为了不再因立场不同而互相攻讦,为了各项政令都能更加顺畅地下达, 说深远一点,也是为了避免朝臣因政见不同而杀人。”
前朝党争发展到最后, 卷入其中的命案几乎已经不计其数,要不是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前面, 姐姐一开始也不会对士庶斗争的结局过于悲观, 甚至不敢和姐夫成婚。
好在这一切都快过去了, 我们几乎已经能看到,父亲所说的,士庶争端最终被化解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只要后来的人别再重蹈覆辙,将此事引向另一个极端。
郭飞鸿笑了笑,语调轻松,“檀夫人最后这句话, 倒是与静虚道长跟我说的不谋而合。”
我随口接了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静虚道长理应会这样想。”
郭飞鸿应了声“是”,没再多言。
我看他应该是要自己站在这儿再多想一会儿,便没有打扰,往我心心念念的那群鹤走去。
湖边有一片梅园,此时不是梅花盛放的季节,其中树枝繁密互相遮掩,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人——我就是走到近前才发现魏成勋和季昭恒在这里窝着,跟做贼似的。
我行礼道:“太子殿下安——”
季昭恒在唇上竖了个食指打断我,示意我别暴露他和魏成勋在这里。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他们躲在这儿,偷看的目标似乎正是郭飞鸿,不免有些诧异:“殿下,您和魏大人在这儿是为了……?”
魏成勋解释道:“为了瞧瞧郭大人听了静虚道长说的话以后,是否会转变心意。”
我奇怪道:“你和殿下怎么会知道静虚道长跟郭大人说了什么?”
季昭恒掩唇咳了一声,“因为静虚道长是我特意请来劝郭大人的。”
我听得愈发糊涂,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们,季昭恒进一步解释道:“郭大人并非心存恶意,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别人劝没用,我只好找能劝的人来劝他。”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
“殿下您是怎么认识的静虚道长?”
“我不认识,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郭大人与静虚道长的交情,派人去查探了一下,确定静虚道长是个明白人,这才把他从山上请来。”季昭恒特意补充道:“为了不让郭大人误会静虚道长是被我授意,整件事我一直没有露面,没想到静虚道长一来就被人偷了度牒……不过单翎,幸好有你。”
我讪讪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我也是误打误撞,碰巧帮了季昭恒一把,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魏成勋见我无所事事地在这儿闲逛,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凑这个热闹?这诗文选拔赛可是比诗会还无聊。”
“陪南楚的郡主来的。”我说:“本以为这场比赛能当个笑话看,没想到我高估了它的趣味性。”
参赛者为了迎合主题而勉强做的诗实在是叫人不忍听。
魏成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中郎将只在旭京停留一天,我还以为你会抓紧时间跟他好好聚一聚,没想到你居然为了来看笑话把他给抛弃了,难道人真的是成婚以后就不懂得珍惜,无论男女都一样?”
我听得心下一震,呆滞着道:“檀旆回来了?”
“此次中郎将是秘密回京,自然没有大张旗鼓。”季昭恒提醒魏成勋,“你嘴上又没把门的。”
魏成勋恍然大悟,尴尬地摸了摸鼻头,“中郎将回京不先回家而是先面见陛下,这事我也没想到。”
季昭恒转向我:“南楚行刺之事虽然行刺者只有一人,但据中郎将所言,背后应该有一个布局了很长时间的阴谋,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个阴谋,但只在旭京停留一天,明日就要启程,你快回去看看吧。”
“呃……南楚郡主那边……”
魏成勋善解人意道:“我帮你给她带个话,就说你有急事回家一趟。”
“多谢。”我抛下这句话,立刻转身回去牵我的马奔向王府。
檀旆真的回来了,他应该是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没找着我,正觉得奇怪,踱步出来,恰好看到我穿过回廊向他奔去,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等我扑进去,我却在他面前急急刹住。
檀旆见我要抱他的姿势生生止住,以为是我骤然洁癖发作,说:“昨晚沐浴过了,不臭,放心抱。”
“不不不,不是这个问题。”我左看右看,“你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吧?不会其实伤得很重怕我担心,所以在回传消息的时候轻描淡写,现在又故意跟我逞强吧?”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你是。”
檀旆挑眉,“伤的左肩,擦破了点皮现在已经结痂,你到你抱不抱?”
我这才讨好地笑着扑进他怀里,手不放心地在他后背上摸了摸。
檀旆将下巴压在我肩上,语气懒懒的:“你别乱摸,你这样让我忍不住想……嗯,你懂的。”
我斥了一声:“色狼!”
檀旆笑着从我肩上把头抬起,捏了捏我的鼻尖道:“明日我就要走。”
我沮丧地低下头,应了一声:“哦……”
“你可以考虑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惊喜地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可以和你一起?我是说……这个,会涉及你们漠北的军务吧?我我我能一起?”
檀旆说:“之前只是不确定,所以不能告诉你,现在证据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除了不能昭告天下以外,告诉你也没事,你应该明白这种事不能到处乱说。”
我开心地往前凑了凑,“我要和你一起。”
“因为事涉军务,行事也要按军纪来。”檀旆望着我道:“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如果遇上危险,我对你的所有安排,你也必须听从,不能有异议。”
“嗯。”
檀旆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对我摊开左掌道:“把王府的令牌还我。”
我忙挣脱檀旆的怀抱,捂了捂腰间的令牌,震惊地对他吼道:“你居然一回来就跟我要!”
檀旆冷眼睨我,平静地列举着我的“罪行”:“出入各大官署如入无人之境,调动巡防营,带着南楚郡主随意闲晃……都说人有了权力就会变坏,看来无论男女皆是一样。”
“我跟鸿胪寺的人说让郡主去选拔赛的时候是带了令牌没错,可我不是故意,是他们眼尖看见了才不敢怠慢,我没行什么特权。”我委屈道:“究竟是谁这般中伤于我?”
“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拿着那个令牌做什么?”檀旆根本不理我的胡搅蛮缠,严肃道:“再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令牌不顶用,还我。”
我万分不舍地把令牌从腰间解下,放到他手里,仿若看一只烤熟的鸭子飞走那般看着那块令牌,就差眼泪没能下来。
檀旆拿着令牌转身回了屋里拿去放好,根本不管我在他背后的殷殷目光。
我跟着檀旆进去,看到书房里摆的一排排书架,这才想起一件大事:“你装幼时玩具的箱子里有张纸条,是你小时候和谁写的啊?”
“纸条?”檀旆迷茫地看着我。
那个箱子檀旆也是好几年没怎么动过,大约是忘了,我走过去把箱子打开,将纸条从玩具里取出递给檀旆:“我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要翻你的东西,前几天碰上了一个方士说这里有决定沅国国运的东西,我为了确定才翻的。”
檀旆展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迹,才终于回想起来:“这是我幼时在蒋家东南族地那边求学,上课的时候和表哥传的纸条。”
我指着他写的有关赌约的那一列字啧啧感叹:“你居然把这种话写在纸上还保留到现在……”
“本来就是个玩笑。”檀旆把纸条再度揉起,准备放回去的时候顿了顿,“但毕竟是陛下和父王的玩笑,以两人的身份来讲,这玩笑如果被有心人知晓,确实……”
檀旆想了想,沉默着走到烛台前,用火石点燃纸条,放烛台里烧了。
我张了张口想劝阻,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成年人的复杂和阴谋算计,有意无意间把孩童的美好回忆挤占得一点不剩,真是叫人唏嘘。
然而檀旆却没像我一样悲春伤秋,他看着燃起的火光,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飘飘道:“反正已经知道这人是谁,届时碰了面,叫我吃的亏,我会要他一一还回来。”
我感到一阵胆寒,心有戚戚焉地抱了下手臂,心里为那个人默哀。
檀旆这厮的报复心可是相当重啊,希望那人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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