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单家看得清局势。”檀旆望着我笑了笑,可惜笑意未达眼底,“那令尊在接到赐婚的圣旨之后,何故晕倒?”
我临危不惧,略一思忖,谎话张口就来:“他当时太开心了!”
檀旆语气玩味地“哦”了一声:“与东平王府联姻,对令尊来说是件高兴的事?”
我道:“是。”
“既然如此,令尊为何不在朝堂上表明自己的立场?”檀旆问,“是怕表明立场以后东平王府保不住你家?还是想继续做个墙头草,两头讨好?”
我就说檀旆是个硬茬。
此时此刻,安静的林园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彻天际的鹤唳,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我问:“你家养着鹤?”
檀旆眯了眯眼道:“你转移话题的方式略微生硬。”
我恍若未闻,继续自说自话:“‘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于文人雅士而言,是品质高洁,忠贞清正的象征。”
檀旆说:“所以最不该由我家这样的奸臣豢养。”
檀旆这话我没法接……
但我怎能轻易认输,于是转而又道:“卫懿公作为天字第一号的‘鹤痴’,给鹤赐予官位和俸禄,遭致臣民怨恨,兵败被杀时,养的鹤却没帮上一点忙——可见世人皆爱牵强附会,鹤不过是万千羽禽之一,又不是从天而降的神物,想养便养,不想养便不养,哪有那么多讲究。”
也不知檀旆是被我这一通胡说八道哄高兴了还是怎么,他终于不再揪着单家的立场不放,放缓了声调问我:“想不想去看看那群鹤?”
我委婉地拒绝:“家父家母应该到了,还是先去迎接吧。”
檀旆也没强求,带我出了林园。
晚间的正经宴客,来的都是父亲和东平王的同僚,虽然之前在朝上稍有龃龉,但这毕竟是成婚的场合,各家都谨守着基本的教养,没在现场闹起来。
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也是慑于东平王的势力,不敢闹起来。
卓梦和她朋友们总算玩累,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席位上没动,我看了几次都能看见司空尧的身影,心下大大放心。
我抽空对父亲转述了檀旆跟我说的话,父亲问我:“你告诉他单家什么立场了吗?”
“我不知道单家什么立场。”我诚实地回答父亲,“以前不知,现在更加不知,你说要我和姐姐促成双方讲和,那我们家到底算什么立场?”
父亲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中立。”
我也淡淡吐出两个字:“谁信?”
在如今的朝局站中立,能站得住的都是神仙。
“说的是,既然说出去没人信,那不说也是个办法。”父亲点头表示认同我的做法,转身跟东平王对饮去了,也不知会不会被东平王追问立场,反正他一脸的无知无畏。
父亲走后,我转身往回廊上走,准备去看看宾客们的情况,但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于是停住了脚步。
魏成勋今天跟着他父母一道过来,此时找上我道:“我听说你——”
“与朝政有关的事先放一放,今天是我姐姐成婚的日子。”我开口打断他,“事情太杂脑子有点糊,等过几天我清醒了再说。”
魏成勋想了想,不受干扰地继续道:“你跟东平王家的二公子看对眼了?”
这话居然还真不涉及朝政,魏成勋他真会赶巧。
魏成勋见我闻言之后便神色僵硬,且没立刻回他的话,惊喜道:“真的啊?”
“假的。”我深感疲惫,揉了揉眉心,也不知他高兴个什么劲。
魏成勋顿时泄气,疑惑地皱眉:“为什么我听你的语气有点遗憾?”
“我遗憾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帮你,直接让你被流放边疆多好。”我分明听他的语气才遗憾。
“我问的太冒犯?”魏成勋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有点好奇。”
他要不好奇就不是魏成勋。
“没事,我就是觉得这个传言莫名其妙,怎么那么多人会信。”我摆了摆手。
“那你知道——”魏成勋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嘀咕道:“哦,这个涉及朝政,我下回再跟你说。”
“回来。”我在魏成勋准备转身离开前叫住他,“你把话说完。”
魏成勋的样子看上去仿佛带了点傻气,问:“你不是不想讨论朝政吗?”
“哪有你这样话说一半的?”我气得叉腰:“把话说完。”
魏成勋正色道:“你知道前几天在你家门外窥视的人,被送到京兆尹府这件事吗?”
“知道,檀旆来我家那天看见有人在府外窥视,就顺手抓了送京兆尹那儿。”我问:“怎么了?”
魏成勋告诉我这件事的后续:“那些人隶属二皇子和德妃,京兆尹不敢得罪,偷偷给放了,没想到被御史参了本,现在京兆尹官位不保。”
我道:“律法昭彰,好事。”
魏成勋卖关子道:“你知不知道参本的御史是谁的人?”
我猜测:“东平王?”
魏成勋没料到我猜这么准,仿佛被噎住一般:“二公子告诉你的?”
我奇怪道:“京兆尹不按规章办事,东平王找人参他不是合情合理?”
魏成勋说:“可这京兆尹出身庶族,同样是东平王的人。”
参自己人的本,那确实是有些意思,如果手下人办事不得力,提点两句便可,不至于把官位给卸了,毕竟京兆尹这个官职分量不轻。
而且人是东平王这边的,撤职以后,再用东平王的人顶上,有点说不过去,丞相必定会借机发难,让士族这边的人继任。
那么东平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把人给撤职,就只有可能是因为……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魏成勋特意找我来说这一大串是为了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东平王容不下首鼠两端的小人?”
魏成勋赶忙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可不是说单家是首鼠两端的小人。”
“你不说也没用,旁人都这么认为,东平王自己心里大概也犯嘀咕。”即使东平王不这么想,檀旆也肯定介意,不然不会来试探我。
啧,竖子狡诈。
“我也是想到这点,所以有些担心。”魏成勋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听到传言以为是真的,你和二公子看对了眼,那他多少应该能念着些情谊,对你家动手时,会有所顾虑——岂知你如此没用,你说你姐姐都把世子拿下了,你怎么就不能再接再厉,把二公子也拿下?”
“我和姐姐又不是祸国妖姬,怎么可能想拿下谁就拿下谁,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道,“再者,你也太看不起檀旆,他可不像一个会被儿女情长影响决断的人。”
如果有那个阻拦他道路的人存在,我猜他多半会手起刀落,不带半分犹豫。
魏成勋看着我,神色悲悯道:“那你自求多福吧。”
就在魏成勋第二次要离开时,他又一次顿住了脚步转回身来,低声道:“听说东平王府杀人以后,会把尸体剁碎了喂府里池塘的鱼,再拿鱼肉去喂鹤,因此他家的鹤一个个都生得膘肥体壮牙尖嘴利,相当会啄人,专啄眼球,你千万要小心。”
我听了魏成勋这话,联想到今天檀旆问我想不想去看鹤,不禁心下一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魏成勋今天怕是专程来吓我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客人们来了又走,父亲他还在与东平王对饮,我在自己的位子上简直如坐针毡。
卓梦和魏成勋都已经跟着父母走了,姐姐和世子聊得开心,父亲和东平王对饮正酣,母亲又不懂这些,我居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就更加烦躁。
如今得闲讲话的,居然只剩下檀旆。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面对他,却不得不面对他,因为人家主动走到我跟前来了。
宾主尽欢之,无人注意我时,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檀旆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一步步地,像踩着我心跳似的,来到我面前:
“现在没事,想去看看那群鹤吗?”
我看了看天色,心想这借口太好找,简直天助我也,推脱道:“不好吧,我觉得我和父母该告辞了,再晚就该宵禁,家父大概是喝得太高兴忘了,我去提醒他一下。”
我起身正准备过去,檀旆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拦住了我的动作:“父王母妃都觉得时间太晚,留你们家住一晚,令尊答应了。”
女儿出嫁第一晚就在亲家家里留宿,这种事父亲居然也答应得下来,我看他喝得是真醉。
“那什么,那群鹤应该也要休息了吧?现在去打扰人家多不好,万一一个不高兴……”
啄我怎么办——这句话我没敢说,不然显得东平王家养的鹤很没教养似的,虽然我觉得人不该跟羽禽谈教养。
“行。”檀旆再次好说话地延缓了我的刑期,背起手转过身去,“那就明早再去看,到时候我来找你。”
到时候我来找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真以为在你家就任你拿捏了是吧?!
我在心里咆哮无数声,冷静下来以后,看着檀旆的背影悲哀地想:可能……还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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