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盒饭里有你喜欢的秋葵!”
“我摔坑里了,导演没喊卡,我就只能继续演下去。笑死了。”
“今天导演晕倒了。120急救开不进来。还好没出事。”
拉大夜是家常便饭,东方发白,乔奇祯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背离人群站得远了些,掏出手机,消息通知有99+,可白玛还是没有回复他。
从以前起,他们总会相互发点消息,就好像把对方当成情绪的垃圾桶、发社交动态的小号。不算聊天,因为总是无疾而终,又措手不及地开始。
一切的改变发生于他第一次进电影剧组期间。
白玛突然不见了。
已经是高年级,课程大量减少,实习机会增加,找同专业同学也很难迅速确定位置。乔奇祯问的第一个人是胡笛。
胡笛反问他:“我还想问你呢。为啥她上个礼拜起就不回我消息?”
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乔奇祯是半工半读,平时在学校的时间本来就少。他心里一慌,倒也没有乱了阵脚,当即打电话给白婉。白婉耳朵不好,接通得慢,于是在等待中途,他又看起剧本。
“白姨?”
“是小祯哪。”白婉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日里一样,热情,谨慎,“最近辛苦吗?什么时候回来?”
乔奇祯先花了几句话去绕开那些亲切的叮嘱,随即直奔正题:“白玛在家吗?”
他听到对面沉默了。
然后,最令人感到困惑的是,白婉的回答却是:“她在家呢。”
好说歹说,乔奇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说:“那就好。”
仿佛被匪夷所思的气氛所感染,乔奇祯也迟疑了片刻,解释说道:“她最近都没联系我,胡笛也找不到她。我有点担心。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啊,能有什么呢?”白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很爽朗地给予他回应,“你等等,我让她跟你说……”
有一度乔奇祯打算劝阻,不过他也想确认她的状况,于是索性等待。
电话没挂断,是白玛直接听了电话。
“喂?”她说。
“喂?”没来由的,他故意学她。
当时他站在酒店走廊上。剧组穷得叮当响,分配的住处条件太差,他自己花钱订了房间,还允许其他人抱着洗衣篮来洗澡。
走廊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他垂下头:“你不回我消息。”
一阵窸窣声。他隐隐约约猜测她躺在床上。
“我手机坏了。”她说,“等我过几天换了再联系你吧。”
白玛向来勤俭。
一部手机从高中用到如今。
她的回答太过风轻云淡,着实听不出来任何异样。走廊的灯光下,乔奇祯盯着地面波斯花纹的地毯,面无表情,神色冰冷,声音却透着与之相比充满违和感的温柔:“是吗?不着急,你慢慢来。”
几乎没有犹豫,他结束通话,立即行云流水般拨通了胡笛的号码:“你回去看看她吧。”
即使很突然,胡笛也只稍微口头抵抗了几句:“想去自己去。你神经病啊你?”
要是剧组脱得开身,他当然会自己去。
想到这里,乔奇祯轻轻把额头磕在玻璃窗上,小幅度地撞了一下,停顿,然后又一下。
几天后,胡笛传来她和白玛在烤肉店的合照。白玛握着镊子朝镜头灿烂地微笑——是她自拍时常用的表情。因为她觉得自己那样最漂亮。
发完那张照片,胡笛面带笑意收起手机。白玛总在烤肉,照顾身边人仿佛是她的本能,虽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抵达她身边。
胡笛故意说:“还记得以前999演唱会,我们俩去发手幅。发完你去看演唱会,我掉头回家 。等演唱会结束又出来陪你去吃海底捞。那时候为了你请的那顿海底捞,我大半夜还要溜出去。”
因为滑稽的往事,白玛用力地大笑起来。她笑得词不成句,边笑边断断续续说:“你的睡衣……居然也是米老鼠!”
两个人哄堂大笑,就连桌边经过的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结果被白玛一个眼刀甩回去。
她们都很愉快。
胡笛和他们青梅竹马的缘分当然比不上。学生时代,她比不得乔奇祯有好的人缘,又不像白玛整天写小说也能考班级前列。但在这场三个人的友情中,她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那就是乔奇祯和白玛之间的隔阂。
乔奇祯和白玛不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
一开始,胡笛以为这只是缘于性别。
就像鹿梓希的插入一样。胡笛也可以,而且,她不会让白玛和乔奇祯再像鹿梓希时那样难堪。
但是很快,她就发觉自己想得太简单。
乔奇祯和白玛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假如要斩断,快刀斩乱麻也远远不够,非要耗尽了双方才行。
尽管如此,他们之间仍然有一道壁垒。
谁树起的已经追究不清,至少,他们都没想过要逾越。
其实,胡笛比乔奇祯知道得多。
当白玛敏捷地爬上河道护栏时,胡笛站在后方伸出双手,无助,又很惊慌。她看到白玛朝夜晚漆黑的河流张开手臂。
白玛高声喊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是queen,”胡笛在身后补充,她的表情很茫然,像哆嗦一样发出声音,“或者princess也行。”
白玛回过头朝胡笛笑起来。
那并不能使人产生安全感。
等乔奇祯得空出来时,白玛已经回去上课了。
他被他妈火急火燎叫回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却是爷爷奶奶房产的问题。见他进来,明丽立刻垂泪闪到一边:“好了,他本人也来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有本事当着他面说。之前装修,那二十万可都是阿祯出的。”
乔奇祯沉默了。
面对一圈伯父姑母,乔奇祯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刚上车,他对着明丽冷嘲热讽起来:“是不是不用付学费让你忘了我还是个学生?早上我有课的。”
明丽闷不作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驾驶座上的乔超开了口:“别这么跟你妈说话。”
乔奇祯抬手撑住下颌,靠在车窗边抱怨道:“爸你难道觉得妈这样对吗?你们需要钱,我当然给,拿去做什么不关我事。所以,这种事也别拉我出来!”
没等乔超开口,明丽回答他:“我也是为你爸着想,为我们这个小家着想。花了钱还不够,还得会说。他们问都不问我们就卖房,不就还是看不起咱们吗——”
曾经是有这么一段日子。
乔超和明丽结婚时,两家条件悬殊。尤其是明丽的双亲又都久病,乔超也工作没多久,花了不少钱,害她在乔家很抬不起头来。
“那不都过去了吗?”乔奇祯也放软态度,安慰他妈妈,“以后不理他们就行了。”
没想到明丽一口回绝:“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把你培养起来,往后就是要让他们不痛快。阿祯,妈妈的期望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乔奇祯无话可说。
后视镜里,乔超朝他无能为力地一笑了之。
这对夫妻。乔奇祯叹了一口气。
连夜赶回学校,早功后去上完课,他没急着走,绕了大半个校区静静站在某间教室外等候。
即便讲台上有老师正在说着些什么,白玛仍旧把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是故意的。这个老师,之前她跟乔奇祯抱怨过,在课上用低劣的措辞羞辱自己的发妻不说,还又当又立,扭曲自己各种无耻的行径当成荣耀四下宣传。
他侮辱自己妻子的时候,教室里一片沉寂,白玛跳出来与他对骂。从此两人结下梁子。
下课铃响,白玛淡淡地与周围人说了几句什么。大约听到什么趣事,她笑起来,与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后她转身,在门口看到他。
乔奇祯不顾其他校友掠过他的眼神,招手叫她出去。
两个人走在校园里。初春,正是冷清到绚烂的时候,他故作轻松地说:“一个月干嘛去了?”
“我妈妈生病了,陪她去医院看了看。”白玛回答。
她答得很快,也很自然。
乔奇祯回头朝她微笑:“……竟然能请到一个月的假。”
“还好没什么课,”白玛也看向他,风轻云淡地说,“你也回去了?”
“对,去爷爷奶奶家吃了个饭。”他说。
两相对看,没人露出破绽。
他们去食堂吃了饭,白玛给他发了自己之前写的一篇小说。“我前段时间闲着没事修了一下。”她说。
“闲着没事?”乔奇祯挖苦,“你不写毕业论文吗?”
“你会不演毕业大戏吗?”她反唇相讥。
乔奇祯回学校的头等大事,就是毕业大戏。
他功课本来差大家许多,在制造偶像的公司要学的只有唱歌、跳舞和演技——这里的演技指的是如何假装成一个完美的人,跟演电视剧电影话剧之类的没关系。听说他参演后,老师与同级给他的定位也是招牌,功能是吸引人。
然而这段时间他对演戏正热心,几句台词也反复排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了。
难得他在学校,白玛也去看了几次。
“竟然像模像样的了。”她惊讶。
“你不觉得你对一个学表演快毕业了的人说这话很失礼吗?”乔奇祯鄙夷地问。
“你不就是混个学历而已。”白玛笑着说。
眼看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乔奇祯忽然想到什么,他问:“以后你打算去哪?工作后考研吗?”据他所知,她的同级一半出国一半读研。
白玛摇摇头:“读书太烦了。”
“那写剧本?可你不喜欢写剧本。”迫切想听到答案,乔奇祯口不择言,连白玛没告诉过他的事也脱口而出。
他知道她并不喜欢编剧这行。
只见白玛仰头,嘴角的笑也颓丧起来:“不写剧本留不下来啊。
“就这样吧。”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毕业大戏。
校内校外,拿到票提前去占座的人不在少数。白玛在路上偶然遇到之前接活儿时认得的苗莉,正好给她带路,顺便聊聊工作。
“没想到你也会去看本年级的毕业大戏。”苗莉说。
白玛给人的印象是总在忙忙忙快快快赶赶赶,时间能直接换算成人民币。
“你们年级已经红了的挺多呀,”苗莉一边看宣传册一边说,“还有个唱跳艺人。”
那天的演出进行得很顺利。
受明丽阿姨所托,白玛拍了好几张乔奇祯的照片,以至于被苗莉误会:“你还追星?”
“以前追,这次是受人所托。”白玛也不好否认,只能搪塞说,“我不是他的粉。”
落幕后,白玛先送苗莉出去,然后才绕去找乔奇祯。她去得太晚,以至于那里已经热闹非凡。为了听清担任场务的同级说话,乔奇祯不得不把脸靠过去。与此同时,他身边还围了些等待合影的观众。
人太多了。
她越不过去,只能隔着人群喊他的名字:“乔……”
“乔奇祯!”有人叫他的名字。
几个拿有shito和乔奇真手幅的女生沿着声音回头,不知不觉为她让出一条抵达乔奇祯面前的通道。尹夏霈走上来,以鲜活的笑容与热情洋溢的气场抓住他:“乔奇祯!你太棒啦!”
对于她的出现,乔奇祯并非始料未及。几天前,她找他要了票。
“是我的同学们好。”
他说得很谦虚,笑容却很闲散。
“等一下你们是不是要去庆功宴?我一天没吃饭了,能蹭个饭吗?”她笑着说完,问的却是一旁的场务。
乔奇祯借此机会给旁边粉丝签了手幅,面对粉丝“怎么这么久没活动”的提问,他还得替公司圆场:“我是全村的希望啊,要读书嘛。”团里就他一个还是大学生。
又说:“放心啦,马上就回去了。”
完成fan service,再回头,他发现尹夏霈正盯着他的手。
乔奇祯的手掌心有块伤痕。
才看了一眼,尹夏霈就捉住了他的手。女生的手很温暖。尹夏霈问:“这是怎么弄的?”
然后仰头,恰好是个可爱又可怜的上目线。
“剪刀,不小心弄伤了。”
“啊,好可怜。”她望着他。
乔奇祯嘴角一抬,并没有往心里去,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我以前还见过有人弄断手筋的。”
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就在这时,捕捉到注视着他的一双眼睛。白玛的眼睛里是沉甸甸的一潭死水,黑得倒映出憧憧人影。
那样的距离,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乔奇祯的手还在尹夏霈那里。白玛静静地看着他们,良久,又或者并不久,她转过身去。
白玛在庆祝首演成功的人群中逆行。
她屡次三番被人撞到肩膀,却始终不肯回头地朝前走。直到跨过那扇门,脚步越来越快,一步接着一步,羞愧而决绝,悲怆而艰涩,白玛一头撞进风和夜色中。
她是一把匕首,在漆黑中被擦拭得雪亮。
乔奇祯抽回手,一个字都不再说。他默默别过脸,湮没进阴影里。
思绪如一叶小舟在晦暗的阴影里激剧颠簸,湍流是他动荡不安的心。在灰蒙蒙的记忆中,白色白得刺眼,明亮得触目惊心。
那是一件往事。
他和那时还叫白玛央金的白玛在一处学习绘画。
本来只是一场恶作剧。
乔奇祯藏起白玛央金的铅笔,而出于报复,白玛央金藏起了他的一瓶颜料。
他那时候太年幼,逞强心切,于是不用白色,就这么画下去。
画渐渐陷落进无尽的混乱之中。
有一天散学,趁白玛去洗颜料盘,乔奇祯偷偷来到楼梯间。白玛把他的白色颜料藏在扶手的围栏里,被风吹着滚落,此时正卡在中间。
他早就发现了,却始终不肯服输去取。
而现在,他忍无可忍,受不了了。
乔奇祯伸出手去。小学男生纤细的手腕穿过生锈的围栏,一点一点朝前。指尖触碰到了,他摸到了盖子,却无法更进一步,于是只能先把瓶盖拧下来。
颜料瓶近在咫尺。
他再度伸出手去。
然而,这一次,在他还没触及的时刻,围栏骤然松动,颜料瓶毫不留情地向下坠落。美术教室在六楼。
一种声音。
一种极为安静的声音。
粘稠而沉寂的白色迸溅开来,在躁动地嘶喊过后激进碎裂,震荡得少年头皮发麻。
它以近乎恐吓的决然拒绝了他。
和白玛央金一起经过那片白色的尸体时,乔奇祯也什么都没说。
正如此时。
乔奇祯和白玛是两块会无限靠近彼此的磁石。即使偶尔远离,他们也会重新吸附在一起。
只要正负极没有相背。
她不会离他太远。
只要正负极没有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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