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是在章家后院的荷花池落水的。
这日章家设宴,章仲英的长孙要去英国念书,家里给办了个小型的践行会。
全是他那贤惠的儿媳妇操办的。都说继母难当,章家这继母偏好生圆融。里里外外从不落半点礼数。
章仲英与梁先生是故交知己,梁生去了之后,章仲英与梁太太来往淡了些,但大抵还是朋友间相交甚笃心情,章仲英时常嘱咐旧友未亡人,有任何不便之处,万万要告知他。
某天,章老先生得知沈韵之收养了个孤孙女。人家的家务事他不好多问,只讶异好么间地人怎么从梁家搬出来了。
崇德巷那处小楼,他去探望过几回。再往后,沈韵之就开始深居简出地教养孩子起来,这两年章仲英打趣,都要正经给您下帖子,沈小姐才愿意出趟门的。
此番是郁云要去外面读书,他父母张罗的宾客,其中梁家是阖府同请。聚会前一晚,郁云来书房搬弄孩子气的是非,章仲英这才得知,梁家只下了一张帖,梁奶奶那里并不曾得信,章郁云这小儿唯恐天下不乱。
臭小子不喜欢他那继母,但凡能和继母作对的,他都要横叉一杠子。
章仲英这才搁下手里的秃笔淡墨,本就祖孙分别在即,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这下正好发作发作:说是给我孙儿办的践行会,倒是请些你们想请想联络的生意场上人,这精刮的算盘打得是噼啪响啊。
老爷子随即就把儿子喊进来:梁家母亲那边你是这会儿给我送信过去也好,还是明儿个派车子去接也罢,总之,我想请的人没有在名单之外的道理。
章熹年也委屈,是给梁家阖府同请的请柬呀。
章仲英:他们如今分家过了,你不知道?
章熹年一时无言,瞥一眼置身事外的长子章郁云,后者歪靠在爷爷的藤屉圈椅上,仲秋凉夜之际,他没事人地在摇扇。
“晓得了,父亲。”章熹年言毕,径直出了老爷子书房。
嗯。这软钉子喂到他们了。章郁云也痛快地要回房睡觉了,礼数周全地问爷爷晚安之际,章仲英喊住他了,惯归惯,规矩该立地还是要立。
“方才是该在你父亲跟前的礼数嘛?他起码还一板一眼地孝、顺给我看,你呢?在边上一歪,像个什么样子,你比你爸还像个爷呢!”
十五岁的章郁云听爷爷这些话早就起茧子了,他无辜耸耸肩,“是他凡事都由着枕边风吹上前,失了该有的礼数,哦,我给您提点提点,回头我倒反成了小人搅乱的那个了?”
“你给我住口!”老爷子呵斥他,“一口一个‘他’,他是谁?”
“我老爹。”章郁云漫不经心答。
“出去念书是你自己的主意。也是你母亲在世同你父亲老早就计划好了的。你别当是谁容不下你,你要是不想去,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书房里瞬时就安静了下来。章郁云立在最中央处,闻着室内的檀香倒也平心静气了不少,难得受教的口吻,“要去的,哪能不念书呢。”
“去就给我风风光光地去,回也得给我既成功又成仁地回。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但自己也是半大个的男儿了,别去争这口恋家的气,你越争,人家反倒过得一团和气。不值当。”
“你母亲家还有业靠你守,那是你父亲那三口子怎么争也争不到、够不到的;大丈夫志在千里,家长里短的戚叹能撂就撂开。你如今是越性的年纪,说多也未必听得进去。我只消你记住一句话,
万事你做多少得多少。”
“是,爷爷。”孙儿颔首听教。
末了,章仲英手一赶,“你去罢。”
*
章家这座宅子,是仿明清风骨后建的。
这块地皮也是章仲英年少恣意时挣得第一桶金,原是从政府手里标来谋划商用的,后来计划搁浅,老爷子又笃信风水,迟迟没想到合适的动工计划。
直到自己年过天命,才打算起一座宅子,借山借水来,留着自己养老也想以庇佑后代。
古色古香的进出庭院格局,前宅工整棋格状,中线会客,左侧主人家生活起居,右侧帮佣生活劳作区以及厨房。
后院留着姑娘闺房楼阁,再往后就是园林池子。
但章家只得两个男孙,无姑娘女孙。
章仲英在前宅二门上迎沈韵之祖孙俩时,小梁京乖巧地顺着祖母的要求见礼喊章爷爷。这是沈韵之头回把孩子正式带出来酬酢。
粉白娇嫩的奶娃娃,都不到章仲英膝盖头,大抵人上年岁后会尤为地惜子孙福,章仲英一改大家长的威严,伸手惯惯小梁京的一股麻花辫,“乖囡囡。”
“月余未见,您气色倒还不错。”他问候沈韵之。
“托您的福。”
老伙计自有老古板的寒暄之词。客套之后,章仲英请她去茶寮饮茶。
*
梁世钧夫妻这头先到的。彼时,姜南方与章太太傅安安在花厅里闲话,后者打趣,“要说,我家老爷子待你家婆婆真正绅士没话说了,知己也不为过的。”
光鲜体面的人议论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不比市井之流少多少促狭下作感。
这些年,老爷子时常差人过去梁母那边问候,得了什么好物件好吃食,也想着人家。这甚笃的交情,不叫人想歪了都难。
姜南方面笑心不笑,“保不齐咱们真能结姻亲呢。”
二人彼此晦涩一捂嘴。傅安安其实不大瞧得上姜南方,无奈章梁两家在她进门前就有世故往来,各自丈夫生意上还有联系,她也就勉强维持太太外交。
但梁家这位小门户太太未免主意也忒大了点,她闺女和他们晏云一般大,就时常玩笑口吻,说什么亲上加亲,土到掉渣的乡下人见识。
什么年代了,还玩娃娃亲这种腔调。
屁股一掇,又一门心思地夸章家老大一表人才,难为你公婆把这孩子教养得这么好,天可怜见,那么小就没了妈。
姜南方是成心恶心傅安安的。谁还不知道谁啊,一个不入流的女戏子罢了。章家正经矜贵的夫人没去多久,这位傅小姐就母凭子贵地进了门。
几年富贵日子一过,还真把自己当名媛太太了。还瞧不上她,我还瞧不上你呢,通身的洗脚婢作派。姜南方搁心里可劲糟蹋这位小章太太。
宾客陆续进门,傅安安娘家姨表妹一家也来了,她没时间和姜南方斗法了。无可挑剔的礼数起身去一应招呼宾客。
姜南方也才匀出功夫去想她的一双儿女跑哪去疯了,虽说章家有人专门帮着看顾宾客孩子,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尤其是梁淮安那小子。
后花园大且深,又各色假山花石,姜南方怕那小子没个安分轻重,掼个一跤。
她问了章家帮佣的人,径直去后花园的夏景区凉亭边上寻到了淮安和斯嘉。
与兄妹俩一块的,还有一小崽子。
呵,倒是兄友弟恭得很,兄妹三人在凉亭边上剥新摘的莲蓬,极为和睦。
姜南方尤为不解,老太太半刻都不离身的臭丫头,怎么和他们跑一块了。
梁斯嘉先看到姆妈,喊了一声,又低头继续逗趣地捧着荷叶,上面有滚动着的水珠,那个小野东西开心得直拍手,并用手指头去戳水珠子。姜南方看得额角发涨。
“你奶奶呢,谁让你们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奶奶在对过舫楼里同章爷爷几个说话呢。”
是梁斯嘉过去问候奶奶时,见小梁京坐不住地样子,就跟奶奶说,带她去外面凉亭玩一会。她会看好妹妹的。
梁斯嘉今年九岁,不同哥哥淮安顽皮胡闹,小姑娘生得标致伶俐极了,人也早慧。虽说听父母时常念叨奶奶的不是,但她个人并不厌恶这个祖母。相反,小姑娘很喜欢老太太,喜欢她的各种珍珠首饰、喜欢那旧房子里的迦南木香,喜欢祖母卧房里老式台架上挂着的各种素色旗袍,也喜欢她说话的声音。每回年节去那边,老太太给的东西也都是好物件。
梁斯嘉对祖母身边这个幺妹一知半解,但开蒙早的她明白,父母不喜欢那个小梁京,偏祖母很喜欢,中意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她。
这几年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她都是乖顺懂事乃至优秀的那个。她也明白,祖母不喜欢她,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而小梁京惹人怜,也真是因为她没有妈妈。
她不见得多愿意带着小梁京玩,但只要祖母觉得这样的她是善良可爱的,她不介意要这样坚持下去。
无奈妈妈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这样的梁斯嘉蠢透了,姜南方一把扯翻了她们姊妹手上的荷花绿叶,“你瞧瞧这玩得一头汗,裙子也脏了,今天是人家郁云哥哥的践行宴。你这样花猫的样子,还怎么能上前厅啊,脏死了。”
一并呵斥了一直痴心玩游戏机的梁淮安。拽着他们兄妹俩要走时,梁斯嘉不肯配合,“那梁京怎么办?”
全程不敢说话的小梁京一惯有点怕姜南方,因为她对着这丫头从没过笑脸。
眼下又赶哥哥姐姐走。没人同她玩了。
孩子眼里失色难过的神情很难作假。
姜南方看这小东西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就来气,这小早死的,和梁世钧一点都不像,该是和她那个没骨头的婊.子妈一个模样,“淮安,你给她送回你奶奶那头去!”
“为什么要我去?”梁淮安不依,要去也是嘉嘉去,是她假意地带过来的。
“要你去就去!”姜南方说着就要伸手抢儿子手里的游戏机。
梁淮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拎着小梁京的衣领子往奶奶在的画舫楼去。
老大带着那个眼中钉才一走,姜南方就呵斥女儿,“你哥哥他顽皮捣蛋人家顶多说他男孩子家没定性,你个女孩子家也跟着屁股后面跑,人家要说你欠家教的。”
“你跟我去前头望望看,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来人家做客,弄成这脏兮兮的样子的。”
“……”梁斯嘉谈不上委屈,只是觉得妈妈声音好刺耳。
*
章郁云这日照样睡到日上三竿。
好不容易被孙姆妈催着起来了,又被爷爷一通电话,喊到花园舫楼处去会客。
爷爷几个旧友全是看他的面,才来这样一个不足一提的晚辈践行宴。
一身平整熨帖的西服领结着装,章郁云谦卑颔首,朝落座诸位长辈问好。
感谢并保证勤勉之类的话发愿完,他也如释重负地从里面出来。
外面日头正盛,舫楼有一短截弯水石桥路,信步往前,将将一抬眼,章郁云看到涉水栈道上梁家那小子领着个小孩:
梁淮安以到已经送到门口了,手指头朝那里头捣捣,“你自己进去找你奶奶罢。”
那小孩玩着指头子,歪着个小脑袋,闻言不语地望着梁淮安。
后者嫌她烦,一心也只看着手里的游戏机,“去吧去吧,找你奶奶去。”话还没全交代完,就转身往回头路去了。
小梁京身子还朝着哥哥走远的方向,没听见身后有人的皮鞋声已经踱到脑后了。
章郁云虽说没见过这孩子,但也猜出来路了。
他伸手右手,大喇喇地掌心盖在她的头顶上,这时他脚边的人才怯怯抬头看。
梁家这小孩只呆呆盯着他看,不说话,哑巴般地。
某人一时玩心起,打量着小孩子童言无忌,就半蹲下身子盘问起人家的私隐来了,“刚那个是你什么人?”他微微眯着眼,侧歪些头,形容不温和乃至狡诈。
小孩该是怕生,毒日头晒得人有些迷糊,他瞧她眼睛都有些发红,像是憋委屈状,还是没张口,或是还没会讲话?不能够罢,听爷爷说过,梁奶奶身边那孩子有三岁多了。
她不哭不闹也不跑,讷讷看着他,但章郁云笃定,这小孩没什么脑袋瓜上的毛病。
“你喊梁世钧什么?”
“爸爸。”
噢哟,她会讲话,且突然冒出一句奶声奶气,引得章郁云一怔。
“那喊姜南方什么?”
小鬼头又不出声了。
章郁云冷戚一声,还真是个私生子。有趣也没趣。他收起闲心,想放小孩走,垂眸之际,看到小孩手腕上系着条红绳,绳股上穿着个黄豆大小的小桃核。
“你叫什么名字?”
“圆圆。”
yuányuán
章郁云才想问她,哪个yuán,又料到小孩未必说得出来。
“嗯。快去找你奶奶吧。”说着,他又拿手心拍了拍她发旋处。
章郁云是眼见着梁家这小孩走到舫楼门槛处,他才离开的。可是等他一路快出这夏景荷花园子时,听到一声扑通落水声。
好在园子里这几日有请人帮着下锦鲤鱼苗,寂静的宅子里兀自一声惊喊声,有娃娃落水了!
章郁云挨声源处最近,他折回来时,只来得及脱了衣裳外套,手腕上的表都没来得及摘,就跳进荷花池里去救人了。
因为他知道爷爷当年修这宅子时,这处人工池为了引活水来,挖得很深,成年人个头掉进去不习水性的,都足够溺毙。
况且这荷花池初夏时疏浚过,更是深了一截。
……
这日中午不到,章家这场宴席,闹哄哄地没成个样。
不知怎地,郁云从后花园池子里救了落水的梁家小孩。
随后,梁家人就急急送孩子去医院检查了,
主家的这位长子长孙也匆匆换衣后,一并随爷爷去医院问候梁家情况了。
傅安安在厨房那头气得冲章熹年摔盘砸碗的,你那个宝贝儿子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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