沏开的小山正种,还是章仲英送给沈韵之的。
梁老太太会一手行云流水的功夫茶艺,她从公道杯里分杯给郁云的时候,先是感谢他。
感谢郁云,今天替她老太太作了回恶人。
“虽说我们梁家不及章家有头有脸,但是说实在的,圆圆这身份,到底叫我气馁的。”
“今儿个,我倘若一味地开口,又是一顿丧要号。斯嘉那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
圆圆才领回梁家养的时候,对外说是收养的,其实谁还不清楚呢。外人骂我活打了嘴的不在少数。
这孩子自幼又不是个嘴上会讨巧的孩子,明里暗里吃了她那“母亲”多少暗瘪子。我自己也是女人,母亲,妻子,当然懂姜南方的苦楚。
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它真正端正无情的,是少数。
淮安与斯嘉,老太太说,她是一天没碰过、没抱过。姜南方生这两个孩子,全要她娘家母亲服侍的。
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又出了那样的事。
外头那女人把孩子活生生地抱到我眼前,稚子无辜,我实在不忍心梁家的血脉流到外面去,跟着那样一个风尘的妈,有命活也没命长了。还是个女婴孩。
梁母那时是拼着得罪所有人,都要把孩子留下来。
都说大孙子老小儿。隔代本来就惯些,圆圆自幼又懂事听话,养在老太太身边,多少填补她一些生活空白。
可惜好景不长。圆圆十二岁那年,整个人精神开始失常,为此她们才搬去江北。一待就待了十年,今年她学业结束,老太太也有落叶归根的想法,这才祖孙俩搬回了S城。
十年前,她们住在崇德巷那里。可是回来后,老太太只字不提回那里,而是要淮安重赁了套房子,她们停顿在此处。
“郁云,圆圆和你提过崇德巷那里吗?”
章郁云坐在老太太对面的圈椅上,他手里捏着那杯茶,却迟迟未到嘴边去。
“我从前也不信圆圆。她情绪失控的那些话,寻常人没有几个不认为是疯话的。”
“可是昨晚,她跪在我面前,哭成个泪人,求我相信她。”
十年前,梁母信了陈妈的话。说这老房子保不齐有脏东西,冲撞了孩子。
她们才匆匆搬离崇德巷。
十年了,圆圆自打那以后,从未再接触那老房子,她依旧没好。
昨天晚上,她虽说哭得泣不成声,头绪却清明极了,她说找到那个叫她生梦的人了。
“郁云,你说我该信圆圆吗?”
“生梦的人?”章郁云手里的茶依旧稳稳当当地,只是端得有些累了,他不得不搁下来,“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鲜少见章郁云这般,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这是他们章家经年教养出来的质素。也是他多年浸淫在生意场上必须有的伪装。
可是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看出来了,看出郁云失神了,甚者,他有点慌。
“圆圆也许不是精神失常。她只是记得另一个人,记得某一世给她怨憎会的人。”
“她十二岁背临文征明的小楷书,那时我虽然送她去练软笔,但没人教过她,她能背临地和字帖上起码九成神似。落款却不是她自己的名字。”
那字帖最后被老太太烧了。落款至今记得,歧臣。
圆圆当时的话是:他临得更像,二叔的小楷、瘦金都是商圈里出了名的。
交谈至此,老太太兀自笑一声,形容丝毫不晦涩,相反很解脱。
她说,于你们,也许荒唐荒诞极了。但是我愿意信了,信我们圆圆其实根底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是被虚妄的东西羁绊住了。
“这件事,对于临了黄土到脖颈的我来说,当真是个解脱,乃至赎罪。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们姑娘,我愿意信,她即便因为这桩不同常人的羁绊,终身难被世人理解,甚至嫁不到如意的人。她都可以自己活下去了。只要她愿意放下心结。”
梁老太太从来不是个迂腐的人。她也不认为女人非得嫁人生子才是人生达成,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她的圆圆能好好地活着。
经遭一番,老太太说,她多了好些底气了。不再考量,要不要偷偷留些体己给圆圆,不再琢磨她要是哪天横下来,家里那头不待见圆圆,圆圆该何去何从,原先她当圆圆是有病的呀,实难独立出去的。
现下,她放心了。哪怕将来那一日,圆圆分不到一分钱,凭她自己,独立地活着,一日三餐认真劳作,就够了。
姓不姓梁,也就不重要了。
“我先生和你爷爷是微时就相识的情谊。章仲英并不是白手起家,他原本就是个富贵公子哥,只是在他手里,章家真正显赫了起来。”
“从前还和他来往、聚首。到底人言可畏,其实说句叫你们晚辈发笑的话,他年轻风流倜傥时,我都未必瞧得上他,老都老了,各自背着个未亡人的身份,何必把清浑成浊。”
但就是因为圆圆,沈韵之才人在屋檐下,朝章仲英低了回头。
圆圆的工作是小事,大抵,沈韵之只是想不驳他一回。也希望,他念着多年的相识情谊,将来
能搭把手圆圆。
就是这一寸私心害了人。
把圆圆卷进了儿女情长里去。
“我骨子里信门当户对的感情婚姻更长远。所以昨晚知道圆圆和你的事,我下意识是不答应的,即便圆圆说你就是她解梦人,我也看不好你们。”
“所以,不消你爷爷来驳我面子,我今儿个先回绝了你,大家落得干净。”
章郁云良久不言。
再张口时,难得地示弱口吻,“您这话显然还是有先入为主的情绪。”
“郁云,难道我不该气吗?”
“是,该气。”
“你大我们圆圆这么多,她浮躁无知我都认,可你呢,你章先生如何?”老太太到底言重了。
老太太的意思是,你章郁云大可以把圆圆的情谊丢开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眼下分明圆圆的心事后,章郁云更有丢开手的理由,“因为,说到底,圆圆还是妄有了。她擅自把你和前尘往事对上号了。”
“郁云,你最好理清这一点。无论你信不信圆圆,她可能上心的都不是你章郁云本人!”进不如退,有时候退一步,更能弄清楚自己要什么。
章郁云是个玲珑人。他闻言,轻浅地笑一笑,“您在激我。”
他劝老太太,没必要。因为他早已过了被人左右两句就能跳脚的年纪了。
很好。老太太难得地称赞郁云,她说,你这样的性子,正好是圆圆欠济的。
那她要郁云句实话:
你信圆圆的话吗?信,那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
不信,今儿个出了我这房门,就请不要招惹我的孩子。
她再不济,我想圆圆多活几年命。
信不信,我要亲口和圆圆谈过,再给您答案。章郁云出去前,如是说。
*
乌咚咚地门后,门楼再往里去,天井里清凌凌的一地月色。
章郁云转身,朝门楼外台阶下的梁京吩咐道,“圆圆,过来。”
梁京站在不远处,惶惶地摇头。
章郁云出老太太书房前,最后,里面坐着的人再喊了他一句,“郁云,有件事,多年前我没有告诉你……”
圆圆落水那次,就是去追你去了。
她的命险些因你丢,好在你给她捡回来了。
章郁云无声叹:圆圆呀,你的祖母是个太会进退的人了。你怎么就一点没学到她呢?
临了,她才算将了他的军。
梁京不肯进这小楼,到底粉碎了章郁云所有的骄傲。他径直下来,拉她,拖她进来。
“圆圆,你能告诉我,你在怕什么吗?”
“章先生……”
章郁云一把拖抱起她,门楼里,他将梁京推靠到墙边,拿身子死死抵着她,“圆圆,这屋子里有谁?你心里眷恋的又是谁?你奶奶告诉我,反正都不是章郁云,对不对?”
“……”怀里的人紧紧地闭着眼,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十年都不敢再进这屋子,今天又为什么一个人跑来?”章郁云说着,要丢开圆圆,往小楼的明间堂屋里去,他身子才动了动,梁京死死地揪着他衣襟:
“章先生,我求你不要……”我害怕,最后几个字,全堵在喉咙里,艰难极了。
她浑身颤抖着,仰首眼泪就挨蹭到章郁云下颌处。
他几乎本能地顺着她的热意,去亲吻她。章郁云心里烧腾着火,他想不到,想不到是这样的局面,一开始她就是凭着这样凄婉的哀怨感,叫他上心的,碰触到温热的她,章郁云就着魔了。
着魔她的美好。
她连初遭的人事感都可以那么叫人着迷,因为她足够的湿润。
相比生理,他更愿意精神上进入她,乃至取悦她。
章郁云第一次心甘情愿任由女人凌驾他。
可是到头来,无论她们祖孙俩说的真相是否真实存在,都伤及了他的颜面,这还不如当初他一开始接受的她的“病”。
起码她眼里心里的都是章郁云。
而不是一个虚妄的存在。
章郁云试图用粗暴地吻,将梁京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绪全部勾出来,她今天必须给他交待清楚。
又或者,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她心里有个不存在的人。
他想必是疯了。他说,梁京,我疯了,才会由你耍了这么久。
*
一整天,梁京都虚虚无无的。唯独眼下的吻,才叫她有了真实感。
事实也是这种真实每一次都醍醐灌顶般地叫她领会着,且次次叠进着。
他无论是温存还是进击的吻,都像破土种子般地在梁京心里,一个个,一处处,彻底地破开萌芽,再肆虐生长。
乃至于她有了想回应他的本能。
梁京两只手来攀附章郁云的脖子,他的身高需要她踮起脚,“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章郁云无视她的殷勤,拿手格开她的吻。
于暗色里,逼问她。
梁京受侮的神色,偏固执不答。
他再问她,“和我亲近是当真为了气梁家的人?”
“是。”
“梁京,你再认真回答我一次。”
“是是是是……”她突然厌烦的情绪,“章先生要我怎么答呢,答不是嘛?你明明是个彻底的现实人,为什么要相信我的那些虚伪的美好呢?”
“所以我说,我疯了。我当真相信圆圆是美好的。”
“那个人在圆圆心里很清楚,是不是?”章郁云红着眼眶,梁京未必察觉,他告诉她,“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我宁愿相信,圆圆是病着的。”
他要如何信呢,人最后是化为虚无的呀。
“圆圆,你既然爱一个虚妄的人,又为什么来招惹我呢?”
梁京痛心疾首,她急急落泪告诉他,“章先生就是他。”
章郁云一秒丢开她,严正口吻道,“我才不是一堆灰烬。”
梁京面上一怔,昨夜奶奶提醒她的话应验了:你又如何知道,这一世,那人还愿不愿意和你粘连呢?
天井里,方才还是浓浓的月色,眼下,像是落下了飞灰般的淫雨。
枯竭的藤本月季花架竹竿处,听到吧嗒吧嗒的雨点声。
静谧的巷子里,有人往来的脚步声,门楼里的二人各自沉默着。外面见大门半开着,试探了一句,有人吗?
这家一直是关门落户的,怎么门开着呢。
那人要进来瞧瞧,章郁云不无怒气地一脚踢合上了门,骇得外面的人拔腿就跑,以为活见鬼了。
他等着梁京的话,等着她如何接他这句灰烬的话。
可是她迟迟沉默。
最后,良久的思忖后,秉持着她祖母教养的清高,一副决然撤退,绝不纠缠,败也败得有德行的骄矜小姐模样:
“对不起。”
“如果章先生实难接受,那么,我只能郑重地跟你抱歉,这段时间,就当我年少无知,冒犯了你。”
“我会从你的视线里收拾出来。”
梁京说着,从他身侧挤开,她鼓足勇气走进了正屋去,里面的家具陈设因怕蒙尘全盖着白布,像一具具不规则的尸棺。她推门而入,一块块揭开,屋内许久不通风的霉尘味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强济精神,按住内心的恐惧,脑海里前尘今世的记忆全翻涌了出来。
她仍有眼泪在流,只是无声静默着,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声音。
在堂屋里失神打着转,她再想去找楼梯口上楼时,有人从后面拦住了她,章郁云不肯她去,声音冷冷地劝告她,“我送你回去。”
梁京不听,她其实肩头在发抖。章郁云干脆从她后面抱住她,“圆圆……”
“你放开我,我求你放开我!”这一秒,她的情绪彻底歇斯底里。他不是问她,十年都未踏足这里,今天为什么要来嘛?
因为她想和自己做个了断。
黑暗无边的屋子里,她哭得凄婉极了,章郁云下意识头皮发麻,他在联想,是不是十年前她就是这样崩溃的。
“圆圆,对不起、对不起。”章郁云懊恼,懊恼明知道她不好,还和她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
他拦在她胸口的手腕上,徒然几滴滚烫的湿热液体滴落下来,开始他以为是圆圆的眼泪,抱她出来时,朦胧夜色里,才发现是赫然粘稠的血。
梁京哭得太急,鼻子簌簌流出了血来。
章郁云打横抱起她,崇德巷这处连门都没有合上。
他急急抱她出巷子,一路她轻飘飘地在自己手上,章郁云不得不扪紧一点。
仿佛下一秒,她或跌下去,或消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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