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这天清晨,因为要回老宅,兰舟定的闹钟才响,他就爬起来了。
二叔比他起得还早,看样子,更像一夜没睡。
章郁云从地下一楼的健身房上来,一身汗,他不急着冲凉,而是想喝杯咖啡还魂。
他是个资深的酒鬼加咖鬼。
寻常人很少有喝美式3shot的。
“雨停了吗?”章郁云问兰舟。
兰舟走到窗边,去闻动静,“还没,小些了。”
“小子,你不看你父亲的相片,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章郁云端着那杯浓到兰舟瞬间就醒了的咖啡,毫无边际地来了这么一句。
搁往常兰舟肯定和二叔呛几句,但今天不同,今天一是仲秋,二是,二叔母亲的忌日。
“早不记得了。”
“嗯。我就是见她的照片,我也早已不记得她了。”
章郁云受累的口吻,大逆不道地吐槽道,你说都不记得她了,还年年当个交易日般地去祭拜着,图什么?
这就是中国人的孝道?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死了,就没有呀。
“二叔,你大清早地这样,怪渗人的。”
“人死,精神还在啊。”兰舟本意是拒绝说这些乖顺、服帖话的。
“精神?”章郁云嗤之以鼻,随即脸色全变了,转身就把手里的咖啡倒进了水槽里,上楼冲凉去了。
兰舟惶恐,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惹毛二叔了。
*
章郁云一身黑色素净西服,来到老宅与爷爷汇合。
爷孙俩因为前些天一个巴掌的事,多少面上有些模棱。
倒是章郁云,他没事人地征询爷爷意见,今天天不好,不行您就别去了。
我代祭一样的。
爷孙俩进了书房,章仲英并不打算轻易由老大遮掩过去。他问章郁云,和圆圆的事,打算如何了?
“您这是以爷爷身份问还是章董身份问?”
“郁云!”
“换句话说,您上回那一巴掌,爷爷打,我认;章董打,我可有点不想担待。”
章郁云在爷爷对面歪坐着,他说,怪这几年他太惯着老爷子了,惯到人前人后,都给人章郁云骇极了家里老爷子的印象。
“其实,我到底骇不骇,您最清楚!”
章郁云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属于他个人名义的行政签署人名章。
这是平旭的传统,高管以上都有人名章,一来核准文件签字时方便些,二来财务相关的出入签字需要名章及手签两道核准。
眼下,他随手抛到爷爷书桌上。
一股子撂挑子的架势。
“老大,你这是借着圆圆的幌子,来逼我了?”
“随您乐意。只是适当给您提个醒。”
章家孙辈至今没有公开遗产明细股权,其中道理,就是老爷子知道郁云心思沉,早早丢手,怕勒不住他。
他和父亲、异母弟弟关系都不睦。
这把分家放在明面上,章家就彻底散了。
章郁云冷笑,他泼爷爷冷水:散不散,那是迟早的事。
他能保证都还姓章,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老爷子最近两番约见范律师,后者是跟了爷爷多年的律师顾问,也全权代理爷爷的遗产分配法律公证事宜。
章郁云说的给您提个醒,就是不想在宣读的最后名目上,出现与他预想的偏差。
“所以,有没有圆圆这茬,你都要来和我摊牌一次的?”老爷子摸到郁云的人名章,放在手里掂量、翻个。
“未必。”
章郁云说,我不是向来甚得您心吗?
只是眼下这样,他更痛快些。
“郁云,你这么信不过我?”
“我知道爷爷没得选。我有得选。大不了我回我的拂云楼去,姓不姓章,我都能好好地活着。”
“你混账!”
“是,我但凡混账点,早他妈弄清楚了。”
爷孙俩在打彼此心知肚明的哑谜。
*
章郁云对母亲的情意很淡。他一早来之前牢骚是真心的,真心觉得愧对母亲。
她都去了三十年了,他还想着拿母亲来给自己扳回一局。
他再告诉爷爷,从第一次知道梁京叫圆圆的时候,也许他就注定对她另眼相看了。
因为她和母亲名字同音。
今时今日,他可以拿着母亲与圆圆两手牌,因缘也好巧合也罢,管他妈是君子还是小人,他只
想拿自己该得的。
章郁云六岁那年,父亲和爷爷起了一通大争执:
理由只是章熹年要验章郁云的DNA。
如果他不是章家的孩子,那么章熹年打算在他再婚前,把老大送回江家去。
为此,章熹年被章仲英狠刮了一个大嘴巴。
章江两家是联姻,当年章氏资本重组,江家是有鼎立支持的。
章仲英训斥儿子:你验一个试试看。信不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将你和你外面那女人一起从章家择出去。
江沅是个什么品性的,你外面那个急于登堂入室的女人又是个什么品性的,你枉费活了这么大年纪了,才说不清楚。
章仲英说,你可以不要这个儿子。但我章仲英的长孙永远是章郁云,嫡嫡亲亲的。
谁敢质疑看看!
章郁云说,就是为了爷爷这句话,他才挨到现在。
图什么呢?
图您待我的稚子何辜的情意,图您教养了我这些年。
要说,我有骇您的,也只有这些。
但倘若,真给我做个套子,叫我钻进去,大一点不行,小一点也不许,那您该知道我的脾性的。
退一万步讲,我当真不是你们章家的人,那才可笑。
真真应了那句话,反认他乡是故乡。(注1)
“郁云,你验了,才是对你母亲的不敬。”
“爷爷,您在害怕?”当然害怕,那一摊子事,得姓章,但又不是但凡姓个章就行。
章仲英良久沉默,他把手里的人名章作归还给郁云的样子,“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注2)
他问郁云,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但一点,“圆圆的事,我还是不同意。”
“爷爷,我知道你忌讳什么。我还有兰舟,再不济,我自有叫你满意的办法。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是且不是,都在替章家殚精竭虑啊。
“郁云!”
章郁云再严正不过的神色,眼底无限清明,他向来是个走一步算十步的人,“可是也只能算到第十步,再远了去,人会失去做人本身喜怒哀乐的意义。”
他朝爷爷坦诚,总之,他的十步之内,没有任何想放弃圆圆的念头。
今天这遭,说他忤逆也好、逼宫也罢,他不想梁京因为喜欢他而遭任何罪过,无论最后她能不能侥幸和他走到底。
他母亲当年没能得到的公平与爱,他希望能弥补给自己的爱人。
或者该是,他想学学好好爱人的本事。
末了,章郁云认同爷爷的话。您说得对,我去验,对我母亲来说,是一种侮辱。我也相信,倘若我不是章家的,她会把我送回江家去。
才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
*
章郁云在光华寺给母亲供奉着一盏长明灯。
相比墓前,他更愿意来这里。
墓前太多世故要看,比如他父亲、继母,比如江家的舅舅。
前者假惺惺,当差事了;
后者意难平,当包袱背。
都不如这里落得个清净。
在墓园那里,晏云因为医院有事,匆匆拜祭后就要下山去,临走前他说笑,我叫我身边关注乐小姐的同事都取关她了。
“支持我?”章郁云无可无不可。
“这女人忒歹毒。”
“话说,要是知道有下半场,我那晚就不该那么早走。”晏云再玩笑。
话锋一转,“大哥,你信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的。”
“在你母亲面前,我不会说假话的。”晏云也有晏云的骄傲,他知道章家的生计全是大哥在操持,他也知道爷爷看重大哥,远远超过父亲叠加他,因为章郁云在,章氏那一摊子事才转得起来。但终究兄弟俩有难抛的根系,晏云说,他能做到的最大支持就是不反对了。
不反对,人难得的真情实感。
“我在梁家百日宴上,逗她说话,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可是她全程在和一个人眼神闪躲,一边看一边逃,少女心事简直了,你猜她在看谁?”
“我知道。”章郁云坦荡地答,他知道她在看谁。
“嗯,至少她可爱极了。”
*
送父亲及傅安安下山时,章熹年不免和章郁云唠叨几句,
他问老大,那庄小姐比不上梁家那姑娘?
这次风波,爷爷那里,自然是傅安安告的黑状。章郁云根本不稀得去发难谁。
“你的事自有你爷爷作主,你也从没和我商量的先例。”
“但这次过了。”
章熹年说,“晏云都不会浑的事,你这个作兄长的倒是糊涂了。”
傅安安扽一扽章熹年的袖口,她出言打岔,这是他们父子俩有争执,她惯会的贤惠。
章熹年这些年都没看清身边的女人,她精致的黑色套装,很会做人,今日这个气氛,即便过节,她也很淡薄素雅的妆,指甲上、唇上全没造次的红。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温婉的女人,背后阴毒地笑话过章郁云母亲:我祭拜她又如何,又不会掉块肉。我一个活人和死人置什么气?
她活着的时候都争不过我,更别提人没了。再拜再祭也不过是,人心假情假孝的一个幌子。
她有个儿子,我也有个。
……
打那,章郁云就活得很清醒。清醒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无。
“男人在女人身上总会犯糊涂的。
这一点,您深谙其中道理。”
墓园山脚下,父子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
光华寺是S城最负盛名的佛刹之地,山门落阶之侧各一棵古樟,山门与不远处的古桥之间有垛黄墙照壁,外面雨停了,顷刻间,拨云见青天。
正午时分,寺庙里铺天盖地的人声,章郁云惯例替母亲的长明灯捐了香油钱,佛门清静地,也不能抽烟。
他一路走过藏经阁,碑廊,钟楼,不多时,已经到了正殿后面的廊檐处。
中庭中央立着一尊香炉铜鼎,过往的香客都往那鼎里扔钱币,许愿保平安。
章郁云在边缘处闲抄口袋看看一四五岁孩子要将手上父母给的硬币扔进鼎里去,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孩子,都失败告终,最后爸爸托抱起孩子,娃娃才勉强把许愿的钱币扔了进去。
人小鬼大,还学大人模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章郁云微微蔑笑,这里甚多红尘俗世的人,都比他虔诚。
他即便来这山中寺庙千千万万次,都不会把自己的信念交给他们。
眼前的一家三口走离他的视线,章郁云定定神也要下山去了,转身意欲穿过正殿时,目光不经意间看到正殿佛祖像左侧边绕过来两个人。
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看向佛祖金身后的那副画像,女方比男方虔诚,她细心合十俯首。
与寻常寺庙不同,一般大雄宝殿佛祖金身后供奉的都是海岛观音,而这里供奉的却是和合二仙。
和合神像,一持荷花,一捧圆盒,意为“和(荷)谐合(盒)好”。
来此跪拜叩奉的,皆是求得举家阖目,夫妻白头同心。
*
白头同心。
章郁云几乎是反复咬着这四个字的音,朝和合二仙画像前的那二人走去。
梁京那头才想侧脸过来和沈阅川说什么的时候,被迎面过来的人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章郁云伸手过来拉她,“是不是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不会想着联系我,嗯?圆圆。”
梁京着实被章郁云骇到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她是怦然心乱,偏章郁云不满意她关键时候不说话。
“这是第几次了?”他才不管她身边那人是谁,只问她,这是第几次让他捉到现场了。
“不是,我陪奶奶来的……”
章郁云压根不等她把话说完,拽着她就走。沈阅川不快章郁云的态度,他要来打散章的手,规劝的口吻:无论如何,请你等圆圆把话说完。
“沈医生和我照面的几回都像是在跟我置气,何苦来呢,还是说,她的前世爱人是你?”章郁云彻底光头,他敬告沈阅川,我和圆圆的事你少插嘴,她喜不喜欢,她自会自己告诉我。
不必你来做这个公道人,真是个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
章郁云一路拽梁京下山去,饶是她口口声声喊着:
“奶奶还在山上听讲经。”
“是真的,章郁云,我是陪奶奶来的。三哥想跟我道歉才来……”
“你闭嘴!”
石阶那么多,一级级地,梁京被章郁云拽着一路向下,剧烈地失重感,某一级台阶落空了,她险些跪下去。
章郁云急急捞住她。
二人这才站定下来,梁京起伏不定地喘着气,出口的话还是刚才那些,“今天月半呀,奶奶来听讲经的。”
“至于……章先生不是说你要料理好手边的事,再来找我算账的吗?”
“然后呢?”章郁云冷漠问她。
“我在等你。”梁京据实说。
她被他牵扯跑地一脑门子汗,章郁云随手替她揩揩。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算算罢。”
梁京仰首看他,听章郁云说,“我们一起搬去崇德巷那里吧,你不是在那梦魇的吗?”
“你不是说,我是叫你生梦的人吗?”
“我陪你去,以一抵一。梁京,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绝对可以帮你赶走野男人。
“章先生……”梁京怪他说话不中听。
章郁云一只手捏着她的后颈处,微微施力,“我说那个人,你不肯?”
“……”
“你是白天喝醉了吗?”全是疯话,梁京全懵了。
“圆圆,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梁京闻言,瞬间沉默去,许久,认真开口和他说抱歉。
“之前说你母亲的名字也是沅沅,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都是你在骗我。”
章郁云的话,叫梁京心上着实一恸。他穿着素服,雨后的晴天,很热,他脸上都出汗了。梁京从包里找纸巾给他擦,他不接,她干脆替他擦。
因为梁京心目中的章郁云,从不会和狼狈沾边,她也舍不得见他这样。
章郁云再问她:“要一起住吗?”
“那里快要被收回了。”梁京不置可否,只是温和提醒他,过去的就让他(她)过去罢。
“我叫淮安帮我接着续。”
“章先生的意思是要赁下崇德巷那里?”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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