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问梁京,你这零钱包里多少钱?
梁京知道他要笑话她,老实告诉他,四百五十块。
“你四百五十块,和我挺腰子吵这么久?”
“……”梁京仰着头,认真问他,“那四百五十块的花瓶是真不配装章先生的那些花吗?”
“我饿了,吃什么?”快快打住这个话题罢,章郁云说放过那束花,不要它也罢,讨论讨论人生大事,
比如今晚吃什么。
梁京虽说在梁家身份不体面,拿不上台面,但总归在老太太身边娇滴滴养了这些个年,她们身边又有个住家老保姆一直跟随。
想也想到,这老幺姑娘做不来什么家务事的,更别提下厨房。
果不其然,二小姐说,叫外卖吧,拿她这四百五十块。
她是真的跟谁学谁,如今拐着弯噎人的本事见涨。
章郁云横她一眼,
“您又不同意?”
“圆圆,我说过和我贫嘴没好下场的。”章郁云觉得心就像那北风刮破的窗户纸,他料不准,哪个风头紧一点,那纸豁开个大窟窿,然后屋子里就没个样子能瞧了。
“那出去吃!”梁京小声嘀咕,这不算贫嘴了吧。
“……”
“……”
一时间二人就这么在堂屋中间站着,面面相觑。
良久,章郁云发言,
“唔,我提前为我以后的日子哀悼一秒钟。”
说罢,章某人洗手作羹汤了。
因为他一不接受外卖,二不想出去吃。
厨房里所有的吃食、饮料、水果、酒水都是方秘书叫人配好的。
章郁云揭开冰箱,拣冷鲜里的鲜货开始吃。
他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想好他要做的快手菜:
奶油青口贝
油麦菜
白灼基围虾
又对梁京补充,如果你想吃肉的话,可以再解冻块牛排。
不会做饭的人猛摇头,够了,一切听输出的。
这么个窄仄的小厨房,被章郁云一声令下,追加了几百万的维修改建费用,再来装修费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梁京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商务穿着,但在这精致玲珑的厨房里,毫不违和。
上次在笼沙公馆见识过他在厨房料理台边的游刃有余,眼下加深印象。梁京除了帮章郁云剥了几个蒜,别无参与。
他利索地切着洋葱、胡萝卜、蒜末,还有迷迭香……
配料先下去翻炒,黄油煸出的洋葱、蒜末味道很香,下青口贝,再淋白葡萄酒,酒精挥发那一刻锅上腾起了漂亮的蓝色火焰。
章郁云握着锅把手,从容地掂了下平底锅,再侧首去吹那焰火。
等他把迷迭香段下进去的时候,梁京耐不住了,她必须开口,“很难想象,你会做菜。”
“难吗?”
最后,章郁云把鲜奶油调进煮开口的青口里去,等待收汁关火的半分钟里,他解释,一来留学的时候逼出来的,二来,我家是开馆子的。
“拂云楼那里定期要去试新菜的,见得多,不会也会了。”
“您还是天赋型的啊,我就是看一百次,真上手也绝对会抓瞎。”梁京也不是想奉承他,实话实说。
“嗯,我喝得那碗咸汤足以证明。”
他还记着呢。梁京有点难为情,章郁云瞥一眼她,小姑娘不想和他对视,就转身找点事来做,比如抠那电蒸箱上的塑料膜纸。
厨房里有油烟,他没赶她出去,只是把油烟机的抽力调高了一级。
*
吃饭的时候,章郁云关照梁京,青口贝的汤可以留着,如果他明晚不回来,梁京可以用汤自己做意面吃。
“会吗?”
他喝的白葡萄酒,梁京喝得冰可乐。
“勉强会吧,或者我可以煮方便面。”
“……你就三两出息,不能再多了。”某人严正批评她。
梁京在吃他煮的青口,味道不能用很不错来形容,因为可能他出生就背着个拂云楼的招牌buff,所以章先生的手艺就是足够水准。
很玄妙的存在感。
她认真告诉他,“因为我不喜欢吃意面。”
章郁云盯着她看,梁京生怕他不相信,“是真的。”
“还有呢,还不喜欢吃什么?”
梁京作思考状,“内脏的东西,尤其鹅肝,超级不喜欢吃。那次三哥带我去吃法料……”
“关我屁事。”章郁云打断了她,因为有人乱弹琴。
堂屋里这张方桌是柳木的,经年泡水都不会坏,上好的木头甚至还要靠水来养,防腐防霉防翘曲。
梁京坐在朝东的西边,章郁云坐在朝南的北面。院子里有东南风刮过,穿堂到北窗去,好短暂的凉爽。
也捎走了一时间的言语囹圄。
梁京再次开口,“就是遇到你和兰舟的那次。”
笼沙公馆里就一家法料店,都是要提前一个月订位的,章郁云说,沈医生有心了。
梁京辩白道:“说鹅肝呢,我只是想说我不喜欢吃鹅肝。”太小气了,提都不能提。
某人无痕剜一眼。
餐具全是章郁云带过来的,一套青花白瓷中式套装碗盘碟,梁京最爱其中两只斗笠碗,章郁云说,那是吃面用的。
她硬要拿来装米饭。
是真心赏心悦目,她边吃边拿手机拍照。
青花碗搁在乌漆的桌面上,滤镜一布,好看极了。
她拍完发微博,再继续吃饭的时候,发现米饭上被搁了两颗虾,剥好的。
她目光投向坐北朝南的某人时,他正抽纸巾揩手,“吃饭。”
声音冷漠且不容置疑。明明很温和的行径,偏偏被他生拗成了比开会还要不近人情。
梁京乖顺地听从他,听从他的话,吃饭,也吃了他剥的两颗虾。
章郁云吃东西很细致,可能教养作祟,总之比梁京见到的其他男人多些矜气,细嚼慢咽,用得也很少。
梁京跟他比,像个人工吃饭机器。
她如是这样跟他吐槽,
章郁云打趣她:“你年轻,就该多吃点。
记住我们老人家的话,还能长肉,那是福气。”
扒饭碗的人:“……”
章郁云:“我说的不对?”
梁京:“老人家?”说的什么鬼。
主位上的某人彻底丢开碗筷和酒杯,微微挑眉:“我不老吗?”
“老得过我奶奶吗?”梁京没好气。
“我不和她比,我和你比啊!”
有人闻言去,不耐地去晃手里的玻璃杯,搁了冰块的可乐,往外飘着甜丝丝的味道,漂浮的冰也剩下一小个一小个地,晃荡地杯身,碰壁叮当响。(注1)
“圆圆?”他不依不饶问她的答案。
够了。
梁京见他吃完了,自觉提议去洗碗。
章郁云在她脑后补笑,“小心我的碗。”
*
那束红玫瑰最后被养在院子里的洗手台盆里,花枝浸在水里,骨朵枕在边沿上,不伦不类,醒目鲜艳。
梁京自告奋勇去洗碗,章郁云乐得解放双手,他捞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用手机回复邮件,没多久接起了电话。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长。
章先生一边讲公事一边给藤本月季花架上攀爬的花枝全浇了遍水,
也把旁边花盆子里凤仙花的枯花萎叶全摘掉了。
而那头,梁京洗完碗,也洗完澡。
她从一室氤氲里走出来,是洗完澡没错,长发半湿半干状。但姑娘依旧穿得齐齐整整的,完全不是洗过澡要睡觉的样子。
院子里,章郁云捏着手机,望着她,也问她:“你是要去上班吗?”
“……”梁京很尴尬,这个房子就一个洗手间,还离房间那么远,要从院子里经过,她不好意思穿个睡裙,晃这么长的路呀。
主要她的睡裙太短了!她这么多年,家里没有过男士共屋檐需要避嫌的意识。
但凡父亲兄长与她一起生活过,也许此刻她也不会这么拘谨。
“那个,我洗好了,卫生间你可以用了。”
“……”
民巷里多流浪猫,他们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梁京心神本就有点跳跃,
一个黑色的影子跳上了墙头,清凌凌月色之下,那东西在院墙上悠哉地迈步,梁京吓了一跳。
转身就钻进了身后的厨房。
章郁云被她一惊一乍地本能地跟过去,拿手格门。
“干什么?”他不肯她关门。
“……”有鬼!她不敢开口。
“只有我!”他猜中了她的心思。
外面的人几乎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挨她身边时,那熟悉的桃子味体乳香气又飘荡在鼻息间了。
“是只猫。”
她果真心里还是有余悸。
章郁云无声来拥她,用耳边轻柔的厮磨来化解她的戾气。
半干的长发像绵柔有温度的海藻铺陈在他们彼此的肌肤间,章郁云拿手去挑开她的头发时,听到怀里低低的人说,“对不起。”
梁京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吓到他了,如果可以,她想在他面前一直是乖顺美好的。
章郁云的手指埋进她的发丝里去,用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勺,淡淡打趣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还是喜欢和我顶嘴的圆圆。”
梁京听去后,即刻万般委屈地要掉眼泪。
章郁云拿食指对着她,命令她憋回去,“哭就完蛋了,你信不信!”
信不信且不说,门楼外有人笃笃敲门。
旋即有人出声,是巷子对过的邻居。
章郁云开门应酬,
对方知道12号重新搬进人家了,对门对过的,来问候一下。
这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和梁家当初租赁房子一样的出发,房子是他父亲赁的,如今老爷子早就去了,住惯的老家私,李先生也舍不得易主。
就前些年又续租了下来,以后守在这里养老也不错。他还记得圆圆,说小娘鱼搬走的时候才十来岁,如今是,回来了?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梁京急急点头,“是,她挺好的。谢谢您。”刚才没掉得下来的泪,被突来造访的人情味招惹了下来。
梁京觉得有些失礼,微微冲李先生颔首,躲回房间里去哭了。
章郁云替她圆场,“好多年没回来,有点怕生。”
他要请李先生进来喝茶,对方谢拒了,“就是来打声招呼,不打扰了。你们搬回来,我们也热闹些,今后有什么事,常来常往。”
对方匆匆来,匆匆去了。
但这样的人情味,别说梁京忆往的情绪有些难招架,章郁云都跟着有点吃心了。
他再去梁京房间看她时,说搬回来是对的,“不行,把你奶奶她们也接回来吧。”
“可以吗?”床头的人哭皱了好几团纸巾,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章郁云一手捏一只香槟杯,“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你如果不再有任何包袱了,就叫奶奶也再住回来,我走就是了,我反正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
章郁云递酒杯给她,说这个你可以喝一点,舒缓下情绪。
梁京没去接他的酒,只稍稍仰着头,红着眼睛看章郁云,平静且笃定地告诉他,“你不是。”
“什么?”
“不是可有可无的。谢谢你,章郁云,是真心的,谢谢你陪我来这里,我和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她其实更想直白地告诉他,她很爱很爱奶奶,也同样想,很爱很爱你。
很奇怪的感觉。尽管章郁云和乐小姐对峙的时候,傲慢地自白,说喜欢梁京和喜欢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风月的距离一点点缩减,最务实的饮食男女罢了。
但他必须承认,梁京到底年纪浅,她太干净直白了,处理自己的情绪、寄托,都太直球。
她所有的孤勇与畏缩,都是她这个年岁情有可原的,尤其她寄托在没有父母的家庭里。
章郁云打她回来的第一眼就有强烈的区别欲,把她与别人区别开来的意识,无论男女,很直观地一刀切,一边是所有人,一边是孤零零的她。
他说不上来,一开始待她好,是男人的念头,还是对于自己遗失的弥补。
因为他们很像,可是圆圆更苦些。
他舍不得另一个自己这么挨清苦。
她于他,像件礼物。搁在这栋小楼里,更有极为强烈的念头:想拆开她,观赏她,乃至据有她,最后,收藏她。
二人默契地沉默许久,章郁云再递香槟杯给她,后者对于要和章郁云一起完完整整度过一个夜晚,有点懵。
懵地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至于下文会有什么,她全不在乎。
床前的人见她迟迟不肯接酒杯,干脆手里两杯酒掺到一杯里,满饮一口,去喂梁京。
香槟一点点被渡到梁京的口里,她被他牢牢地钳着,唯一地本能只有去咕咚咕咚地咽。
酒咽尽了。梁京才后知后觉起了酒瘾,她还在他的舌尖找什么,衔住他,呜咽缠绵。
欺身的人,最后手一松,由着香槟杯滚到地板上去。
狠狠地教她,如何缠住一个人气息,如何衔住她,如何去往她灵魂的喉口。
“圆圆,轻松点。”
“哭也好,喊也好,都可以,我陪着你。”他本来就是来陪她渡过难关的。
“我怕我睡不着。”也怕夜里失控吓到他。
“我看着你睡。”他俯首看着她,抚她的鬓发。
章郁云总有办法叫梁京相信,他在试图叫她精神降落,或是栖息。
被激励到的梁京缓缓从床边站起来,去双手环他的腰,挨他气息近一点。这是她的本能,本能地想抱抱他,也无声地求他,抱抱自己。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这样懈怠形容地仰首看着章郁云,一双莹莹的眼睛,太汲取他的定力与自尊了。
像只成精的猫。他想听她叫唤,这念头在这老房子里无边的滋长,他觉得也快被她带疯了。
可他不想待她如别人那样轻易,
外面巷子里有狗,在吠。
真是糟糕的民间。
章郁云终究狠心,拿掌心推开了这猫狗打架的第一晚。
他如何叫圆圆明白:
因为梁老太太的威严恫吓还在耳边。
这和紧箍咒一个道理,
猴头起初一心只有师父、取经。
别无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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