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太子

    陶然本来是想和那个说书先生, 好好聊聊什么叫侵犯他人的名誉权, 结果却看到老人家拿起一根盲杖, 摸索着探路。

    居然是盲人吗

    他说书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啊。

    酒楼的小二交给老先生一个包裹, 他刚一走出后门, 就有一大帮孩子围着他,乖巧地叫着“爷爷”

    他们有的帮他接过手里的东西, 有的扶着他的胳膊。

    这帮半大的孩子, 簇拥着说书先生, 一路七拐八拐, 最终停在了一处破庙外, 里面迎出来更多流浪儿童。

    有一些孩子身上还有残疾,但全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虽然穿的衣服料子一看就很差。

    他们不争不抢, 排着队领完了包子,然后和老先生汇报“爷爷,我今天在林子里捡了好多柴禾。”

    “我打了两桶水回来。”

    “我在城门口听了新的故事, 据说公主殿下和前太子穿的情侣装, 是从冀州那里传来的风尚呢。”

    老先生往下压了压手, “不急、不急,你们先吃东西, 一会儿再慢慢说。”

    然后他转身问道“两位小友,你们跟了老朽一路,是有什么事情吗”

    容昭长叹一口气“我对安州的治理,还是不够啊。”

    不然老人家也不会明明是个盲人, 养活自己都很难了,还要再照顾这些难民儿童。

    阳光正好,老人家一身青色长袍,洗的半旧,颜色微微发白,他坐在门口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把盲杖放在一边,惬意地眯着眼“公子无需自责。

    穷,是救不完的,这不是仅凭你一人之力就能办到的事情。更何况这里大部分孩子,也不是因为这次霜冻灾害,才成为流浪儿,而是很多历史遗留问题,慈幼局早就住满了,他们也进不去。”

    慈幼局是古代的孤儿院,收留那些弃婴。

    陶然那一腔怒火,早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这还怎么打一架人家是个上了年纪的盲人啊骂都舍不得骂,老人家是个大好人,她很钦佩他。

    最后只能强行问了一句“你说书讲的故事,不符合事实吧”

    老先生笑了一笑“我最后不是说了嘛,本故事纯属虚构。”

    陶然“可你前面讲的家国大事,又是那么精准到位,和这样精彩的前半段一比,后半段的故事就显得怎么说呢,公主在你心里就那么恋爱脑吗恋爱脑的意思就是,一种爱情至上的思维模式。”

    老先生“没办法啊,市井小民不喜欢听我分析的那些时事,就爱听这一口爱恨情仇,家里这么多嘴等着糊口呢,我不讲,别的说书先生就会顶替我。

    为了戏剧效果,难免有夸张的部分,比如公主换夫成龙。但这样的夸大不是刚刚好吗大家听完之后,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一点也不合逻辑,也就更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故事,而不是现实了。

    至于公主,那公主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陶然“什么怎么想的”

    老先生手持盲杖,在身前的黄土地上画出一幅大周地图,他手里的那根木棍就像长剑一样锐利,划过地面时似有铮然之声。

    他虽然双眼瞎了,心里却亮如明镜,盲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全国一共二十余州,平关以北占了一半,容周和敌国蛮夷呈夹角之势,把公主的地盘围在了中间。

    至于平关以南,那问题就更大了,皇上的身体不大好了,如今最有可能即位的人是三皇子,他是刚愎自用之人,根本不懂民生疾苦。

    如今早已民怨四起,容周政权如同狂风暴雨里的一间茅草屋那般摇摇欲坠,更别提在南面还有镇南王,宋家军随时有可能挥兵北上。

    那么,明明手握三十万威武军,有上官岳这样的名相、容昭这样的良臣、上官耀这样的虎将,明明有横扫之势,却选择偏安一隅的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唯一一个,哪怕再是不可思议,也就是唯一的答案公主打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自己并无称霸之意。

    那么,不是为了爱,还能是什么呢以我这颗脑子啊,只能想到这种分析。恐怕其他州的州牧,也有这样想的吧

    有四个州都按照上官岳所说,信了平关以北是皇上赏的公主封地,可他们真的看不出如今双方其实势如水火只不过他们也搞不明白公主到底想要什么,只能暂时听了这个解释。

    师出要有名啊,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说到最后,老先生站了起来,声音慷慨激昂,清瘦的身形,却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陶然想的当然是赶快治好容昭的病,然后回到现实世界。

    至于之后,她也早就想好了,上官岳和容昭随便一个,都能主持大局,而且都会做的比她更好。

    或许他们早就有了全盘的打算,只不过现在,因为她这个公主还在,所以他们谁也不能越过她去。

    这么一想,老先生说的这么一大串里,居然只有一点没有分析到位,那就是她对容昭并非出自男欢女爱,而是一个任务者的守护。

    卧槽,这位说书先生是个人才啊

    眼都瞎了,只凭这些孩子在外面听来的故事,居然就能分析出天下大势

    这是一位书里没有提到过的,但在现实里很牛逼的谋士。

    陶然对他行了一礼,“老先生,您可愿成为我的幕僚我就是上官灵。”

    就算身世的真相大白了,她也没有改姓容,皇上对上官家那么渣,她随母姓有什么问题嘛。

    老先生回了她一个更大的礼,跪地叩拜“草民冯立平见过公主殿下”

    陶然连忙扶起他“你应该早就认出我的身份了吧怎么早不行礼、晚不行礼,偏要这时候行礼”

    老人家摸一把胡子,“先前公主只和我以普通人的身份交谈,那我自然也用对待常人的方式对您;如今您礼贤下士,我当然也不能失了礼数。”

    陶然莞尔一笑,这位先生真的是有点意思。

    见到老人家跪下,院子里的孩子全都跑了过来,担心地叫道“爷爷”

    “别慌、别慌,来来来,孩子们,和我一起见过公主殿下和容大人,以后他们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啦”冯老语调轻快。

    他还点出两个人“阿大、阿二,被我教的很好,上了战场能堪大用,之前就想投入白袍军,不过因为年纪太小被拒绝了,公主若不嫌弃,可以给这俩孩子一个机会。”

    陶然“这我说了可不算,贸然把孩子带上战场,不是闹着玩的。要不这样吧先让他们参加威武军的考验,如果真的有过人之处,那也未尝不可。

    等阿大、阿二在校场,通过了所有考验,而且交出的答卷远远比正常情况更加优秀,黑甲骑的将领都惊呆了“这样的小地方,竟有这样的天生将才这我可调教不好,还是让他们跟随耀将军吧,别让我埋没了人才。”

    安置好冯老和那帮流浪儿童。

    营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容昭满脸通红“灵儿,你无需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心皇位。”

    陶然“啊”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吧,脸红个什么劲儿啊

    他那一张俊脸,红的就像是一块血玉,别提有多艳丽了。

    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将领来报“禀报公主殿下,所有粮草和铠甲、武器已经全部从冀州运来,是否发兵剿匪”

    敌国蛮夷始终是心腹大患,兵马当然是越早回冀州越好,陶然下令“即刻发兵”

    经过此次战火洗礼,这三万白袍军,定然也能脱胎换骨,到时候也是威武军强有力的帮手。

    她披上一身玄甲,翻身上马。

    容昭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呢喃“你当然不是恋爱脑了,真正的恋爱脑是我呀。”他的眸子比夜的墨色还要浓稠。

    陶然扬起马鞭,长鞭还没落下时,回头问了一句容昭“走吗”

    容昭“走。”同样上马,对白袍军下令,“跟上”

    容昭很有军事才能。

    单从数量来说,匪患的人马更多一些,可他们面对的是容昭,没用多久就打下了盘踞在这里多年的山匪,并且收编了他们,壮大了自己的兵马。

    最近这段时间,上官岳每天一封信,都在劝陶然别跟着容昭了,早点回冀州。

    然而,当这里的匪患被清理完,他们准备回程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来自冀州的急信“千万不要回来,敌国蛮夷入侵,威武军死守边关,战局正焦灼时,皇上那边派人攻打冀州,要公主归还平关以北。”

    冀州告危,上官岳让陶然远离危险。

    这封信寄来时,容昭正在和冯老对弈。

    老先生眼盲了,听力却极好,只听落子的声音,就知道棋下到了哪一步。眼里看不见棋盘,心中自有这局棋。

    听完容昭念信,冯老把手里拿的棋子放回了棋盘里,“看来皇上的病是真的太重了。”

    容昭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真不像是皇上下的命令。皇上毕竟是个有脑子的人,没有蠢到这种地步,在这个时候反过来捅威武军一刀。

    然后呢,双方在平关打起来,让蛮夷的铁骑践踏整个大周吗

    除非皇上病的连朝政都把持不了,才会让三皇子出这种昏招。

    容昭“要想解决此事并不难,想必冯老您早就设想过这样的局面吧”

    冯老哈哈一笑“看来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

    容昭执白子,冯老落黑子,最后白色和黑色的棋子,同时在棋盘上拼出了一个“南”字。

    冯老说“这件事让我和公主说吧,我出面,比你更合适。”

    和容昭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出来容昭对公主的心思了。由容昭自己去说,未免有一种借公谋私之感。

    冯老把信拿给了陶然。

    陶然“三皇子脑子被驴踢过吧我好心不动他,他居然还敢来招惹我怎么觉得这是和敌国蛮夷一起,对我们左右夹击,就是必胜之局了也不想想自己南面还有一个镇南王呢”

    冯老由衷地赞道“公主当真冰雪聪明”她也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完全不必经他提点。

    陶然“我当日在旧行宫,既然敢留皇上的性命,既然敢放他们回京,早就想好这一步了啊。我以为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没想到他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这就相当于,双方都互相知道彼此的底牌。你手里有一张小王,我手里有一张大王。我这张大王还捏在手里呢,你一张小王就敢来我面前逞凶

    陶然“我这就修书一封给镇南王,请求和他结盟,他老人家傲骨铮铮,绝不会坐视蛮夷入侵中原更何况,容昭本来就是前朝皇室之后,镇南王是坚定的反周复楚党,他没理由不支持我们。”

    “公主,我有两点提议,第一,不如直接请容昭走一趟岭南,比一封信更能代表我们的诚意;第二,您不如就照我说书时的说法,向镇南王解释您和容公子的关系,宣布和他的婚约仍然有效。”冯老用手里握的盲杖,点了点地面,“还是那句话,师出要有名啊”

    师出有名,这是陶然这个现代人不太在意,但是对于古代人来说却非常重要的一点。

    为什么曹操一代枭雄,明明有心称霸,却只敢“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师出要有名。

    为什么安史之乱时,节度使明明是要造反,却要打着“清君侧”之名还是因为师出要有名。

    陶然事实上一直护着容昭,和陶然宣布和容昭的婚约后两者成为利益共同体,在镇南王眼里的重量级绝对完全不同。

    陶然沉默。

    冯老问“公主,您在犹豫什么呢”

    陶然说“容昭是怎么想的”

    等系统带回治疗容昭的方法,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婚约不婚约的,她其实不太介意。

    可是容昭不一样啊,从前他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是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大事吗

    而且,她到时候是要死遁的,会不会给容昭留下一个“克妻”的坏名声

    至于容昭会不会因为这份婚约,对她动了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拜托,那可是容昭啊。

    当他还是太子时,京中多少贵女倾慕与他,那些女子各个要才华有才华、要样貌有样貌,何曾见他多看过她们一眼

    哪怕他后来失去太子之位,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机阁阁主,不知道多少闺阁少女一边怕他,一边又把他当做梦中情人,可他从来不解风情。

    陶然这种咸鱼,容昭怎么可能喜欢她

    更别提,俩人其实都有十几年的婚约了,早就习惯了就算有这份婚约,也只是一纸空文。

    容昭冲了进来“我愿意”他走得实在是太急,完全顾不上公子仪表,身上的环佩声音都显得有些凌乱。

    听到那些“叮叮当当”的碎响声,他有些懊恼,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引起陶然的反感,站定了脚步,“你呢,你还喜欢卫冲吗”

    终于,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这句一直堵在他的心口,哪怕他找出一万个陶然喜欢他的细节,还是忍不住想问的话。

    陶然当然不喜欢卫冲了,从来没有喜欢过。

    她找出了一个符合原主人设的借口“孟佳和卫冲都在一起了,孟佳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堂堂公主,怎么可能抢自己闺蜜的男人早就对他没感觉了。”

    容昭心里的那块巨石落地,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恨不得舞上三天三夜的剑、画上三天三夜的画,来宣泄心中那种畅爽。

    太好了,她亲口说,她不喜欢卫冲。

    他握住陶然的手,“我这就动身前往岭南,这件事交给我吧,日夜兼程,最多只要五日就能到达,不出十日,冀州危机必解”

    他的手看起来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吸血鬼那样苍白,给人的感觉应该是玉石那般寒凉,可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时,才知道那双手其实有着烙铁一样的滚烫。

    明明是从手心传来的热度,却把陶然的脸都给烧红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和容昭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婚约是虚假的,可她骤然加快的心跳速度做不了假啊。

    他总是那么可靠,安州霜冻,他说交给我;冀州被围,他又说交给我。

    明明是那样孱弱的身体,却像是一座大山一样顶在她前面。

    这种感觉对于不管做任何事情、向来都靠自己的陶然来说,非常陌生。

    但是一点也不讨厌。

    这是奇异的感觉,让本来该在第一时间就挣开容昭双手的陶然,就那么被他握着了。

    “我和你一起去。”陶然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了,才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我这都是为了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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