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就敢公然如此背对皇帝,赵慷然早已不把自己那病入膏肓的父皇放在眼里了。一堂的文武官员都忍不住转头去看殿外发生了何事。殿中的金甲卫反应迅速,立刻就在皇帝和太子身前列起了严密防守的阵型。
龙椅上无力靠坐的皇帝费劲地撑起了身子,目光紧锁着殿门,干瘦的手掌将赤红绣金的扶手垫都捏变形了。
此时,赵忆然和丁其羽已经走到了大殿正门前。忆然脚步稍顿,抬头一看,宝殿腾龙、金甲银刀,满目的亮色,没有再犹豫,她径直迈入了大殿。
赵慷然心里咯噔一声,待看清来人,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位“兄弟”,这女子…难道是?!眼中的戾气暴涨,手背都捏出了青筋,心中已是惊疑万千,几乎失了镇静大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早朝大殿?!殿外的金甲卫何在?护驾!”
门外的金甲卫都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喝声,可进去的那位有圣上金牌,圣上没发话,杀头抄家的大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啊。
皇帝知道今日便能见着自己唯一的公主,一早就隐忍着激动的心情,只觉得平时明明很快的早朝却每一刻都十分难熬。终于、终于来了!看着在赵慷然暴跳如雷的喝声中不为所动镇定走进来的人儿,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是汹涌澎湃,眼中都闪烁出了泪光。忆然,这就是忆然了…皇帝脑海中浮现出了当年那个甜甜唤着“父皇、父皇”的可爱小女孩。没想到,在他生命的尽头,还能再见到唯一的女儿。脑海中向自己跑来的孩子与殿下一步步走来的人儿两相重合,又仿佛折射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像、真是太像了!这孩子的眉眼,真是像极了当年的云妃…
赵慷然扬起了拳头推得身前没有防备的金甲卫一个踉跄:“你、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可惜朝上百官表情各异,一时间,除了太子愤怒的声音,殿上可谓鸦雀无声。
陆将军早就从女儿的信中知道今日会发生的事情,表情十分严肃,看了一眼自己那扮成公主近卫的女婿,目光就落到了公主身上。好几位尚未被太子收买成功的老大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朝中要员的底细,忆然兄妹已经尽可能地探查了一番。但由于皇帝被监视得很紧,忆然兄妹又没有正名,在场的中立朝臣除了极个别人物之外,都不知道忆然兄妹的存在。
赵慷然手下的人表情更是精彩了,心中不断冒着各种猜测,来者必然不善啊。
两人来到殿中,丁其羽也随着忆然停住了脚步,金殿蟠龙镇顶、金屏流光,比殿外的巍峨庄重又多了几分富丽堂皇。丁其羽来不及关注宫殿,大殿正中,是她曾在乾洋盛典开场礼上见过的皇帝,只一眼便知皇帝的身体比那日还要更衰弱了不少。而方才愤怒嚷嚷的赵慷然,丁其羽同样见过,乾洋大典的时候还在人前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如今是完全露出了狼尾巴,基本不顾及他父皇的面子了。
赵忆然目不斜视,根本没有理会赵慷然的叫嚣,走到龙陛前,向殿上的皇帝正式行了公主之礼:“儿臣赵忆然…叩见父皇…”声音坚定而清晰,说罢,喉咙却已是酸涩难当。记忆中那个总是严肃高贵的父皇,与此时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老人完全无法重合,赵忆然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怼也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再恨再怒,娘亲和外公一家都回不来了,此刻的老人,就只单纯是自己的父亲而已。方才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忆然能看到父皇心中的煎熬落寞。从坐拥江山的明主圣君,沦落到被亲生儿子架空迫害的境地,任谁都无法接受,他已经自食恶果、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所有的仇怨,就此作罢吧…
此声一出,全场哗然。太子手下好些人都脸色煞白,就算是赵恪然逃过一劫、没有被暗杀身亡而突然出现,他们都还能有点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会冒出来一个赵忆然!
在场数人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忆然兄妹二人的母亲出身名门,曾深得皇帝恩宠,不然也不能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争斗中,与皇帝生下两个孩子了。皇帝儿女稀少,皇子还有过几个,虽然后来只剩下了赵慷然和赵恪然,但公主却自始至终只有过这一个。忆然自出生起就深受喜爱,得皇帝亲自赐名“忆”字。只不过这个名字随着文宿之祸的席卷、两人的假死,早就被所有人遗忘,只留在了史册之中。“忆然”这个名字,时隔十余年又再次被提及,就像是一道惊雷划破天际,裹挟着当年那场血雨腥风,让老一辈的官员们心里炸开了一片火花。
皇帝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挥手示意金甲卫退下,堂上的金甲卫领命,悉数推到了原本侍立的位置。
赵慷然根本无暇关注他的父皇,见所有侍卫都退走,指着忆然怒道:“擅闯金殿、冒充公主,其罪当诛!金甲卫还不把他们捉起来!”
皇帝也没管自己那不孝子,艰难用颤抖的手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平…平身…咳咳咳…”要不是身体不允许,他一定会亲自下去扶起,仅仅说了“平身”二字,就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因为病情十分危重了。
赵慷然回身急道:“父皇!不要被贼人蒙骗了!哪里冒出来的什么公主,祸乱我大乾朝堂,应该速速让金甲卫拿下才对啊!”
赵忆然已经听父皇命起身,这才正视了太子赵慷然,蹙眉道:“朝堂之上,皇兄如此失态,恐怕有失储君风范。”
“你——”赵慷然暴怒。
“这位…姑娘。”太子还没说完话,殿中右侧下首一个老头站出来打断了他,老头不疾不徐,对病恹恹的皇帝行了礼之后,才侧身问赵忆然道:“你自称是公主,便大胆擅闯朝堂,可知当年的文宿之祸么?”既没有对赵忆然行礼,也没有尊称。
面相有些眼熟,结合此人的官位…丁其羽猜测这老头应是自己一直有所耳闻的左相谭盛林,“镀金草包”谭瑜的父亲。相貌就是老年版的镀金草包,看年岁,应该比陆将军岳父大人要年长一些,官帽下露出的双鬓都已经白发半掺,听未明兄说过,谭瑜是他的独子,看来是老来得子,难怪如此溺爱,造就出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公子哥了。
赵忆然早就料到朝堂上会有人为难,对于文宿之祸更是如丁其羽早就问到的那样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谭大人当年是文宿之祸的亲历者之一,想必对个中情况有一定的了解,文宿之祸本就证据不足。”忆然停顿片刻,将对面一干人等的表情都看在眼中,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列举文宿之祸的众多疑点。
赵忆然说话间,又有不少太子手下的高官站出来打断她、提出质疑。忆然并不气恼被打断,也不急于得到满朝文武的尊重,对抛出来的问题一一解答。也不知是准备太过充分还是本身就有这样的水平,忆然言语轻重恰到好处,将分寸拿捏到了极致,既推翻了之前文宿之祸所有仓促的审判,也没有轻举妄动地将元凶归结到几个主要的奸佞之臣上。
穿盛装的忆然,丁其羽是第一次见,这样靠智慧力战奸佞的忆然,丁其羽又何曾见过?心中惊讶又惊喜,竟不自觉地看得移不开眼了。丁其羽事先知道忆然在大殿上会一改往日的胆怯内敛、变成平日里那个侃侃谈国事的忆然,却没想到她能如此勇敢、如此大气。
此刻的忆然,因为身上流淌的滚烫血脉和肩上担负的责任,将她内心所有的脆弱和胆怯全部隐去,留下的,就全是大乾唯一一个公主完美的个人魅力与政治素养。忆然和自己一样,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相见,她甚至连乾洋盛典的开场礼都没有参加过,却能将所有抛出问题的朝臣都认出来,一个个名姓,只叫得对手心中发虚!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极其了解大乾官制,对朝服品阶和各个官位上的在位者了如指掌,才能一下便认出了所有的人。
丁其羽曾一度觉得忆然像一朵素洁淡雅的茉莉花,这一刻才知道,她分明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沉寂、不能再蛰伏了。赵恪然的存在被太子探查到,以太子赵慷然的性格,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攻为守。所以忆然此举、锋芒毕露,也是想替哥哥赢得一个更加高调的出场,让所有不想与太子为伍的大乾忠良、国之栋梁能够通过自己的表现推及兄长,看到大乾新的希望。
说完,赵忆然扫了一眼以谭盛林为首的一干奸佞,似是坦然地等着他们还能提出什么为难自己的问题。等了半晌,无人再出,太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人都被回得哑口无言。而全场所有的中立官员、忠心之臣,都纷纷点了头,当年的血雨腥风这么一看,罪证果真都是站不住脚的,想起云大人一家、以及数位被残害的同僚,都觉得心寒,难怪当年有那么多老大人心灰意冷辞官回乡…
赵忆然唇角不自觉轻轻扬了扬,拿出郑大人交给她的谏书:“父皇,这是当年亲历过那件事的众位老大人托儿臣代呈给您的联名谏书,可以为儿臣方才所言之事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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