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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身着盛装的赵忆然与父皇惜别,走下高台进入车辇的那一瞬间,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了。一是因为离开父亲、离开兄长、离开故土的不舍之情,二则是没想到那日赤昙宫暖阁发生的对话,竟会是她和其羽最后的诀别。她已经多日没见到丁其羽了,个中缘由,她不愿去深究。也罢,当初在苍桓书院,自己就是以那块绣着诗句的锦帕作为与其羽的诀别,上天已经让前缘续出许久,这一次,还能以诀别之诗作为她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是一个迟来的结束了…
丁其羽与一众礼官汇合,按照计划好的流程来到皇城,恪兄还未在众臣面前露面,不便前来相送,皇帝身边陪着的是假惺惺前来送行、实则想看热闹的太子赵慷然以及面无表情的金越冥。
皇帝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丁其羽因为忆然的事情,对他有了不少的怨怼。可能不生在帝王家,即便知道其中存在种种身不由己,丁其羽站在自己的角度也并不能理解皇帝心中亲情血脉与江山皇权的轻重对比。
太子赵慷然与丁其羽目光交汇一瞬,丁其羽明显从其中找到了奸计得逞的炫耀。丁其羽并不气恼,眼中依旧是平静自然,与皇帝行礼汇报之后,便静立在一边等候着礼官进行一系列复杂隆重的祭祀天神的仪式。
太子看在眼里,却无故觉得受了轻蔑一般,想到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嚣张不了几天了,才稍稍压下心火。身后的金越冥不动声色,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丁其羽,浓重的怀疑盘旋在他的脑海,让这白眉老道的目光看起来更浑浊了几分。
皇帝并不知道赵恪然和丁其羽的计划,只以为丁其羽是忆然要求特别要带在身边的亲信,本就对女儿心存愧疚的他自然不会对赵恪然将丁其羽安插为使节、反倒不要朝廷另派一位高权重的使节一事有什么异议。至于护送队伍除了礼官和仪仗之外,护卫力量的核心,都是忆然兄妹近年来培养的一批武者,也不存在任何“内忧”。
静坐在宽敞豪华车辇中黯然伤神的忆然没有关心外面的礼官使节如何,只看着车帘被春风拂得摇曳轻舞,看着从车帘边逃进来的日光忽隐忽现。
大典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终于启程。皇帝嫁女,嫁的还是大乾唯一的公主,排场自不必说。大乾虽然内忧外患,富庶强大却是毋庸置疑的。仪仗、礼官、卫队、豪华车辇、宫娥仆从、金银妆奁,庞大的队伍出了皇城,沿着京城正街向城外进发。
元京所有街道都实行了戒严,金甲带刀的军士守在各个街巷,老百姓虽出不了门,却想了各种办法来观赏这难得一遇的盛况。坐窗户的、搭梯子的、翻院墙的,让没有一个行人百姓的元京凭空生出了热闹非凡之感。
热闹的背后,赵忆然吩咐玉蕊取来了书,静静坐在几案前,继续研读东棠的史料典籍。车辇轮轴转动的那一刻,绣帕拭去眼角的晶莹,就意味着她与所有的前尘过往都说了再见…或许只有这样忙碌的钻研,才能让她稍稍从无孔不入的压抑伤怀中缓过气来。
“公主,车辇难免颠簸,看书太过伤眼了,您想看、不妨等到队伍休整时再看吧?”玉蕊将沏好的香茗稳稳放在几案上,忍不住劝道。作为赵忆然的贴身宫女,唯有玉蕊知道公主勇敢无惧的表面下深藏的脆弱。
赵忆然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目光落到书上一句,赵忆然沉思片刻问道,“送亲的使臣,是哪一位何大人?”赵忆然只知送亲使姓何,大乾朝堂上姓何的朝臣她都知晓,想了一遍下来,却觉得这些何大人的职权所长并不合适充当送亲使的角色。兄长安排的送亲使何大人,会是谁呢?
玉蕊如实答道:“玉蕊不知,这就去替您问问。”说完就要下车去打听。
“不用了…队伍走出京郊地界,他应该会过来。”忆然的心情有些沉闷,暂时也不想见外人。
“是。”玉蕊得到吩咐,乖乖在车帘边跪坐下,静静陪着公主。心里不断忐忑揣测着未知的东棠会是什么样子。赵忆然本不欲让玉蕊同去,但是作为忠仆,玉蕊一辈子只认公主一个主子,公主去了东棠,她如若不跟着去、又该何去何从呢?更何况公主一向待她很好,玉蕊也舍不下这份的恩情。表明决心之后,赵忆然几次劝说都无果,终究同意了她的陪伴,又特地讲了不少东棠的风貌民俗来宽慰她。玉蕊感激之余也止不住地替主子感到担忧悲伤。自己不过是个依附于主子的小小奴婢,只要跟着主子,在哪都是一样的。可公主不同,明明是金枝玉叶、九天飞凰,幼时饱受苦难就罢了,刚恢复了尊贵身份便要离开母国远去他乡。和亲对象还是个孤僻又病弱的皇子,漂泊异国、寄人篱下,只怕公主心里比谁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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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赵忆然所料,队伍离开元京,丁其羽便从自己的车上下来,来到公主车辇前,侍卫立刻向内通报了一声。
随侍在车内的玉蕊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替公主准备好一切,就出来引使节何大人。刚看清车外的人,玉蕊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了:“丁、丁!丁——”
丁其羽立刻出声打断了她:“送亲使臣何羽,请见公主殿下、与公主商讨一些途中事务,烦请姑娘通报一声。”
玉蕊一听声音便知自己没有看错想错,压下满心的震惊,愣愣道:“是、是,请…”玉蕊先丁其羽一步,跌跌撞撞进了车辇,一边通报道,“公主!送亲使臣何、何大人来了…”
赵忆然不知玉蕊为何突然如此慌张,出言提醒道:“玉蕊,在使节大人面前,不要无礼。”
此架车辇是公主和亲途中活动、议事专用,非常宽敞。丁其羽进到车辇,忆然正端坐在会客的主位上提醒着失礼的玉蕊,身上穿的是正式繁复的宫装,为了避嫌,还特意戴上了浅色的面纱。
本欲与何大人详谈和亲事务的赵忆然提醒完了玉蕊,看清来人,礼节上的话顿时哽在了喉中…虽然穿的是使臣官袍,戴的是飞翎乌纱,脸上覆着假面,但这身形、这张脸、这感觉她都太熟悉了…
丁其羽这才透过灯火和阳光看清她的模样。忆然眼睛红红的,从面色眉眼都能看出她近日操劳过度、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与清儿着面纱的感觉完全不同,清儿本就淡泊清冷,面纱为她增添了出尘绝俗之感;而忆然的面纱,则让这个柔弱内敛的人儿更加惹人怜惜了,配上那双含情含泪的明眸,丁其羽不自觉就想象出了覆在薄纱下粉润轻颤的嘴唇是如何引人心疼心碎。
忆然眼中盈满的泪光,就像是一只软软柔柔的玉指,轻轻点到了丁其羽内心最温热的地方。忆然不语、丁其羽也无话,车内陷入了片刻的凝滞。丁其羽调整好心情,按照早就铭记于心的使臣礼节正式对公主行礼道:“送亲使何羽,参见公主…”
“你…”赵忆然启唇,半晌只道出一个字。即便只说了一个字,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波澜。
玉蕊早已自觉地退到了车帘边垂首跪坐,不敢打扰两人。之前还在心里暗暗埋怨丁公子的无情,一听闻公主要和亲、他立刻就消失在了公主眼前,临别之前这么多天硬是一天没见着人影。原来…
忆然说出一字便傻傻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了,可一点儿不像那日决然勇敢请旨和亲的公主。丁其羽心下柔软,上前跪坐在忆然对面的软垫上,主动打破了沉寂:“忆然,这才几天不见,可是认不得我了?”商谈的沉木矮桌太宽了,即便是坐在对面,丁其羽也觉得距离忆然有些远。
“你…你、为什么?”赵忆然颤声问道。随着车帘放下、随着车轮滚动,赵忆然已经将所有的痛苦伤感都努力埋藏了起来,诀别言犹在耳,却不想这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让忆然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现在看到的、听到的,不是梦吗?
丁其羽举起自己的袖子,扯着袖边道:“忆然看到了,我是送亲使臣何羽啊。”又放柔了声音补充道,“东棠路途遥远,我送你去。”
赵忆然抬手轻轻擦拭溢出眼角的泪:“真、真的吗?”软软颤颤的语气乖巧极了,还带着隐隐的委屈和期待。既是在问自己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也是在问丁其羽其中的隐情。赵忆然隐隐觉得其羽出现在这里并不单单是送自己和亲而已。心情矛盾又复杂,既希望其羽暗藏着别的目的,又希望其羽不要冒险、不要阻止自己。责任与担当让她愿意勇敢选择诀别,私心与感情又让她难以从容割舍。
一个可爱至极的问题,让丁其羽更起了怜惜心疼之感,往前挪了挪,双手撑着矮桌笑道:“哈哈,我都坐在你面前了,忆然还要怀疑吗?”丁其羽看出了她眼中明显的疑惑,“恪兄、和我…都放心不下。选来选去,不知道举荐谁来当这个和亲使臣。所以就决定啊,干脆我去算了。一定要看到你安安全全到达东棠,确认东棠不是火海炼狱、东棠皇子不是小人奸人,我们才放心。本来圣上是想派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去的,被我顶掉了,忆然不会介意吧?呵呵,虽然我没什么官位,但是路上可以陪你说说话、看看景,比那些老头子应该是有趣不少的。”
“那…如果…东棠就是火海炼狱,那皇子就是奸恶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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