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朗朗读书声从小镇东侧的私塾里传出来,日上三竿,里面的学生摇头晃脑读书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普通而整齐的木质桌椅后,衣着华贵的富家子有之,捉襟见肘的穷苦人亦有之,都是十四五岁大小,几乎坐满了整间不大的屋舍。
除了屋子西边儿靠窗的那条板凳。
年节刚过十数日,镇外的溪水还未完全化开,木条凳上沾了些儿昨夜寒霜,阳光映照下有些亮晶晶的,一看便是不曾有人坐。
“雁回,刘长……刘夫子来了么?”私塾后面的小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略显干瘦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冻得通红的手指尖缩在袖口,小步快跑到空着的条凳那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凳子就坐下,凉得她猛地往上蹿了蹿,又赶紧逼着自己坐下,把腋下夹着的书拿出来胡乱翻到一页,然后伏低了身子偏头小小声去问旁边桌的人。
“来了。”还未等她等来回答,私塾前头突然响起了略显低沉的男声,紧接着屋舍一侧站起来个身穿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容只能称作普通,却引人注目的蓄了很浓厚的长髯,很仔细精致的梳齐垂在身前,一直留到胸口。
“刘夫子,我跟我爹去打猎了。”女孩脸上带了无辜之色,往手指尖儿呵了口气又搓了搓,嗓音清亮毫不在意自己打断了整齐的诵读声。
“坐下。抄写十遍述而篇,天黑前交上来。”刘长青眉头一皱,手里拿着一指厚的长戒尺,“手。”
黎玖眨巴眨巴眼,状极乖巧的伸出了左手去,戒尺落下时却倏忽收了回来:“刘夫子,打坏了手,我可怎么抄书啊。”
“滑头鬼!右手!”刘长青呵斥一声,黎玖轻缩了缩脖子,极不情愿的缓慢伸出了右手,龇牙咧嘴的,好似受了世间最严酷的刑罚。
十下戒尺结结实实的将掌心打成红肿的颜色,黎玖好似眼泪都要出来了,委屈巴巴坐回凳子上,书也不读,专心致志的揉搓疼痛的掌心。
戒尺一下敲在肩头,黎玖满腹抱怨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乖乖顺着重又响起的诵读找到那页,状似认真的读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刘长青的戒尺在讲桌上敲了三记,诵读声窸窸窣窣的停下,早课结束,待休息一炷香后才进行今日的正课。
“雁回,好痛啊。”黎玖满脸都写着极度委屈,侧身将右手伸到右边的人面前。
“下回你别早上起来就去逮山鸡,刘夫子怎么还会打你手板?”温雁回无奈的笑了笑,接了手往上轻轻柔柔的吹了两口气,然后用自己温暖的手去给她揉。
“还不是给刘长胡子的束脩。”黎玖四下瞧了瞧确定没有那个青色的身影,放声抱怨,“每次都借口我调皮捣蛋,要那~么多,我爹又说都要我自己去打,等到真的放春,就没那么好抓了。”
“可阿酒你确实调皮捣蛋啊。”温雁回弯了眉眼柔声说,“是谁偷偷剪了刘夫子爱猫的胡须?又是谁往刘夫子的书囊里放了锯末?上回私塾后院差点失火烧了菜架该不会也是你做吧?”
黎玖神色变得讪讪,小声囔囔还不是刘长胡子管的太宽,却一句反驳的话也憋不出来:“雁回帮我抄书好不好?”
“述而篇又不长,你自己抄啦。”果然得到了拒绝的答案,黎玖愁苦的垂着眼角,拿出一叠纸字迹潦草的抄起来。
“要被刘夫子打回来的。”温雁回轻声提醒,忍笑看着黎玖愤而摔笔又不得不将笔捡回来重写,“阿酒你但凡稍微认真一些儿念书,刘夫子真的不会找你麻烦的。”
“念~书,这都念了五六七八年了哦,也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嘛。来来回回的,都是那几本。”黎玖一边抄着一边小声抱怨,“如果不是每天都要来私塾,我早就跟着爹将南边儿的山头全部转个遍。”
“腹有诗书气自华,阿酒你再这么说,刘夫子听到了又要打你手板。”温雁回竖起一根手指贴在黎玖嘴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刘夫子是好人,大林镇的女孩儿没一个被允许读书的,阿酒你就知足吧。”
“好人才不打我手板。”黎玖理不直气也壮的囔囔,眼神儿瞟到刘长青的衣角,赶紧将嘴紧紧的闭上了,状极乖巧低头一阵猛抄。
小林镇三面环山,形似葫芦,溪河自山间流淌而下,从葫芦嘴儿延伸出去,私塾正好就建在溪水边上,好似堵住了葫芦口。
刘长青刘夫子是数年前一个风雪夜来到小林镇的,以一己之力在葫芦口建起了私塾,挨家挨户的敲门,请镇上的人将他们适龄的儿女送到自己的学堂去,亦不要多的钱粮。其中颇吃了许多苦头,但这私塾总归是办了起来,小林镇的人也逐渐习惯了每日的读书声,如今每天早上若不听上一段,倒会觉得怪别扭的。
“黎玖。温雁回。过来。”刘长青站在门口,脚边跟着他的爱猫,看上去不苟言笑。“是,先生。”温雁回应了,拉起赖在条凳上不愿走的黎玖,硬是半拖半拽的将她扯跟在刘长青身后。
私塾后面是刘长青的居所,炉火熊熊将屋子烘得温暖,那只毛发蓬松活像鸡毛掸子的猫敏捷而熟悉的跳上竹摇椅团成一团,灰蓝色的眼睛盯着黎玖。它还记得自己不慎丢失的那根胡须。
“我来小林镇已有八载,终究是一旅人,如今也已到了归去的时候。黎玖虽然生性顽劣,却是我见过最聪颖的学生。而温雁回。”刘长青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温雁回。你的每一处都很完美,让人移不开眼。所以我,刘长青,以夫子的身份,邀请你们前往京都,加入鹿鸣书院。”
“京都?”黎玖茫然,听着前半截儿还以为刘长胡子喊她们来是要走前算总账,没成想,他说出了个陌生的地名,还要带她们离开小林镇。
虽然黎玖从四五岁就开始跟着她爹漫山乱野,但要说离开,是从未真正走出过小林镇的,于她而言,山外的一切都足以令她兴奋到颤栗。
黎玖是小林镇猎户家的女儿,只此一个,也就半当做男孩儿养了,平时也算是夫妻二人宠着的宝贝。但每次她提出去镇外看看,都会被老猎户阴沉着脸揪压在桌上猛揍一顿。
“刘夫子,你能说服我爹嘛?”黎玖一蹦老高,带着激动和期盼眼巴巴儿的瞧着刘长青,就差跑上前去扯袖子求了,“就像前几年你来要我上私塾那样?上门的那种?”
“不。你爹是个明白人,我只是发出邀请,至于他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是你们的事,与我、与鹿鸣书院无关。”刘长青摇了摇头,目光很是奇怪的看着北方,那边的山里是黎家的小木屋,“若他不想,你便也去不成了。”
黎玖急了眼。好不容易有个离开小林镇的机会,怎么可以白白浪费呢?当即转身就往私塾外跑,差点将温雁回撞翻:“刘夫子你等着,我去问我爹!”
刘长青摇了摇头,喟叹一声赤稚之心,转过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温雁回:“你呢?”
“我愿意随您去,刘夫子。”温雁回平静的说完,再没言语,黝黑的眼睛沉默看着刘长青。让他有些罕见的脊背发凉。
黎玖是赤子心性,活泼天真好似一颗刚抽出芽的禾苗,朝气蓬勃却又柔嫩非常。而温雁回却像是竹笋,虽然方露出地面,黑暗泥土下的根须却不知几许长,质地坚硬,难以窥探内心。
“爹,爹,刘夫子刚说,要我和雁回去京都,京都一个什么……什么……鹿角书院。”黎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在腿上,风一般跑回木屋,推开门就大声囔囔。
“鹿鸣书院。”黎猎户正拿着猎刀削箭杆,听了黎玖咋咋呼呼的话,一不留神刀锋偏转切到了手指,却连个白痕也没留下。
“对对对,就是鹿鸣书院。诶爹你咋知道的?”黎玖接过她娘递来的水大口喝了,似乎对她爹皮肤坚硬习惯如常,“还有雁回。刘夫子也要雁回一起去。”
“不准去。”黎猎户放下猎刀,蓄了几年也才勉强钻出一点儿的短须将他面色衬得更为阴沉,“明日我们就搬家。”
“为什么?爹,你好不讲理!”黎玖着急的大喊起来。早在听见京都这二字的时候,她心里的期盼便像野草一样疯长了起来,纵使黎猎户拿了锋利镰刀全部割去,也挖不掉埋在土里的根。
“外面和小林镇不一样,小酒儿。”黎猎户的手落在黎玖头上,轻柔的抚摸了两下,“你会死的。死的很早,也死的很惨。”
“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刘夫子房间里藏着的书就是这样写的,爹你别骗人,就算死,我也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子!”黎玖罕见的没有蹭那只手,反而一脸执拗的甩脱了,后退几步囔囔着,神情里写满了坚决。
“就算再也见不到我和你娘了?”黎猎户的神色也严肃极了,他郑重又有些决然问。“爹,年节我就回来啦,怎么可能见不到呢?”黎玖茫然,挠了挠头说,“京都总不会这么远吧?”
“你还真是我的种。”黎猎户退坐回去,重又捡起削好了一半的箭杆,想了想又扔了下,无奈第一次浮现在他脸上,“去吧,去吧。鸟儿大了,总是要飞到野林子去闯荡闯荡。”
“爹你最好了!”黎玖兴奋极了,冲上去抱住黎猎户的胳膊就亲了他一口,“我去告诉刘夫子!”
黎猎户沉默的任了,目送她欢脱的跑下山去,嘴唇抿的很紧,似有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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