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黎玖颠儿颠儿跑到私塾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围了一大圈儿人。
小林镇并不大,刘长青提前遣了孩子们回家,他要离开的消息也插了翅膀般飞遍了镇子。
家里但凡有孩子在私塾念过书的都来了,大多还拎了些鸡蛋米面,要送给即将远行的私塾先生。小林镇上过私塾的孩子里,黎玖是最调皮捣蛋的,其他人都安分乖巧,从不主动滋事生非,生活和乐极了,亦是没有混混无赖。而山那头的大林镇上则乱的多。
大家都认为是刘夫子教的好,依依不舍的,只想尽些心意。
刘长青温和又坚决的全部拒绝了。
熙熙攘攘人群退去,黎玖探了个头,才发现温雁回早已不在了:“刘夫子,我爹同意啦!雁回呢?雁回去不去?”刘长青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藏书,听闻声音转过身来,似乎有些吃惊:“哦?温雁回也是去的。既然如此,今晚便回去打点行装,明日寅时正刻我们便走。去吧。”
这么快?黎玖应了一声,倒也不直接回家,撒欢儿往南边跑。
穿过还残存着些许雪泥的窄巷,再绕几个弯儿,一间茅草小院近在眼前。
“温小友,小酒儿不谙世事,若真走的到书院,劳烦你费些心力,帮她多活些时日。”熟悉的低沉嗓音钻进黎玖耳朵,她躲在墙后探头,就看见黎猎户站在温雁回身边,低着头,满脸的恳切,“这便算是谢礼。”
温雁回掌心托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袋,瘪瘪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黎玖是我朋友。”温雁回收拢五指,神色平静,“她是唯一的,您大可不必如此。我答应您,并且等到了书院,我会将它转交给阿酒。”
“谢谢。”黎猎户深深的看了温雁回一眼,转身向外走去。黎玖赶紧装出刚跑来的模样,一脸恰到好处的惊讶:“爹,你怎么在这?”
“小兔崽子。晚上喊雁回一起吃饭。就当是为你们践行。”黎猎户一巴掌轻轻扇在黎玖头顶,笑骂了一句,慢悠悠的往山上去了。“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明明是自己想吃酒!”黎玖捂着额头忿忿然囔了声,跑进温雁回的小院儿,“雁回,今晚我们吃穷这个糟老头子!”
温雁回莞尔,借口打点行装,没留黎玖说话儿,反而劝她回家多陪一会爹娘。黎玖悻悻,还记着方才那轻飘飘的一巴掌,说要上山再去看看几个套子,然后拔几颗新鲜春笋,晚上一起炖汤。温雁回软声应了,半推搡着将黎玖关在了柴门外。直走出了两条巷子黎玖才回过神儿来,雁回的小破房转身都能从南墙碰到北墙,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温雁回的小院落的确简单,一眼都可以看到底儿。不常开伙的灶台,总是铺叠整齐的床褥,没装几件衣裳的木矮柜,还有个总是紧紧上锁的里屋。
温雁回也不是小林镇土生土长的,她来的要比刘夫子早上两三个月,刚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仆妇跟着,风尘仆仆,破衣烂衫,小脸儿脏兮兮的,却带着和现在一般无二的平静之色。两人身上分文也无,买不起房子,也就凑活着住进了巷尾没人愿要的烂草房。
但不出数日,那仆妇便病死了,温雁回没钱下葬,似乎也不想,独自上山拾掇了一捆干树枝将尸体烧了,最后连些儿灰都没剩下。
小林镇封闭已久,大人自持是长辈不好为难一个六岁的女孩,但小孩儿可不管,每天都跑到巷口唱歌,内容粗俗不堪,全是些讽刺她是没爹疼没娘爱的野种。
黎玖则像个话本里的英雄,或许也只是精力多的没处使找点儿乐子,仗着跟猎户老爹天天吃肉身强体健,蹲在烂草房的巷口,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揍一双,直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来,像只打了胜仗的斗鸡,一脸得意洋洋回家。
当晚黎玖就饱饱的“吃”了一顿竹笋炒肉,和刚出山回来的黎猎户一起拎着山货上门赔礼道歉。但那群孩子就此怕了黎玖和温雁回,即便是现在,遇见了也是碍于礼节打声招呼,就赶紧远远儿的躲开。
黎猎户也特意跑到烂草房去看了看这出闹剧的源头,回来之后沉默着抽了整整一袋烟丝,从此同意了黎玖和她越来越亲密的友情,帮温雁回修好了破草房,甚至默许黎玖隔三差五就拉着她回家蹭饭。但开口邀请,却是头一遭。
温雁回目送黎玖不见了身形,低头掌心的小布袋上下抛了抛,刚想随手丢到一边,又手腕一顿放进了袖口揣着,走到上锁的房门前从怀里取出还带着体温的钥匙,轻轻打开已经爬满铜锈的锁。
积年灰尘因为有人踏入而迸溅起来,温雁回放轻了脚步,慢慢往桌边走近。泥地上灰尘浓厚,略显倾斜的木桌却光洁如新,桌上没有杯碗茶碟,只放了个两掌宽的木匣。
温雁回走到桌边,轻缓的伸出手去,指尖抚摸着木匣上繁复艳丽的花纹,一滴泪划过脸颊,悄然砸在上面。
盒子里传出隐秘低沉的机括声响,匣顶分崩离析,露出里面一段浅绯色的丝绢,还有丝绢下掩映着的物事。温雁回纤细白皙的手指将那枚灰不溜秋的珠子拾起,从头顶拔出束发木簪,狠狠扎进了右臂。
血流如注,温雁回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木簪抽出又重新扎入,直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足够容纳,才将珠子用力按了进去。灰珠离开的一刹那,那木匣便无火自燃,连余烬也未留下一粒。
灰白色的圆珠活过来般在血肉里蠕动着,外壳破裂从里面钻出数条树根状的东西,有一条甚至变成了细如发丝的长线,柔韧的垂到地上,将滴落在地的血迹全部剐蹭了个干净。
那物事蠕动着钻进血肉,刚才还分外骇人的创口逐渐回缩,最终愈合得连道疤痕也看不见,只是右腕上多了一圈几不可见的浅绿色,凑近了去看,像是十数道更为纤细的藤蔓交织缠绕,活像是戴了只好看的手镯。
温雁回放下未曾沾血的衣袖,站在夕阳余晖之中,神情上看不出喜悲。“鹿鸣书院。”她低低的喟叹一声,不再将屋子上锁,神情自若的转身离开院落,缓慢又如平常一般向着黎玖家的木屋走去。
黎玖其实没挖到笋,但又觉得上山一趟什么都没捞着也太没面子,硬是捡着足够深的雪窝子里趟了一遍,捡了些儿藏在雪被底下的新鲜菌菇,准备和今早刚抓到的小山鸡一起炖汤。
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温雁回上了山来,黎玖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的觉得她有些和方才不一样了,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雁回,你来的正好,趁糟老头子……哎呀!”黎玖脑门上吃了个暴栗,她撅了嘴小声嘀咕一句糟老头子,放下背篓就扯温雁回去屋里了。
晚餐足够的丰盛,温雁回罕见的吃了很多,比平时的饭量浮了至少三成,唬得黎玖以为自己的好友在暗中换了个人。
温雁回如往常般没有留宿,黎玖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却被黎猎户按住了肩膀:“小酒儿。到了外面,记得不要太好心。”“爹,那是雁回啊!”黎玖茫然,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大手的钳制。“她很危险。”黎猎户没有松手,直到温雁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至少今天,不要去找她。”“可那是雁回。”黎玖不死心的挣扎,却被黎猎户沉默着拖回了屋子。
“小酒儿,明天你便要启程,爹没什么可以留给你,只有这个。”黎猎户将妻子关在房门外,珍而重之的拿出一只单手可握的小葫芦,只巴掌大小,外皮是淡雅好看的浅绿,顶上的断口新鲜得好似刚从葫芦藤上掉下来,“收好它,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温雁回。”
黎玖茫然的双手接过,那个小葫芦看起来稀松平常,分量也很轻,摇了摇里面没有种子的声音,好似还没成熟,但看样子却像是熟透了才自动脱落的。
“爹,这是什么?”黎玖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哪里值得黎猎户如此郑重,但黎猎户并未解释,神情严肃得让黎玖有些不自在,刚想揣兜里,黎猎户就从腰间拿出一条细长的深青色的绳索,在葫芦嘴儿上系了个死结,往黎玖的脖颈上绕了两圈都还垂了一段,只好就这样凑合的将两端的断口放到一起。
两截断口融化般合成了一条线,惊得黎玖伸手去摸,却顺滑无比,即便靠在皮肤上了这许久也是冰冰凉的,好似还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睡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黎猎户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小葫芦被贴身放着,有些沁凉,却在冬夜里也并无寒意,黎玖试图将它放进衣襟里,但鼓鼓囊囊的一团,实在是太过显眼。
黎玖无辜的看着黎猎户,似乎在问这可怎么办。
“罢了,这东西,便是藏也藏不住的。”黎猎户叹息一声,将小葫芦拉出来,就明晃晃的放在黎玖微微鼓起的胸前垂着,配着她一身猎装,倒也有些像个大小合适的装饰品,“小酒儿,现在想‘断开’。”
黎玖不明所以的照做了,紧接着就看见那根绳索突然从刚刚熔炼接上的地方又断裂了开,自动从小葫芦上脱落,被黎猎户接住握在手中,重又在葫芦嘴上缠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又绕在黎玖腰间。黎猎户掏出猎刀,轻柔的挑破了黎玖的指尖,一滴浓稠的血被刀尖挤压出来,涂抹在绳索上。
那根一看就漂亮非常的绳索逐渐变成了极普通的黑色,小葫芦挂在腰侧,就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装饰,甚至有几分像个酒葫芦。
“这样便不虞有人察觉了。或许明以示人,反而更能出其不意。晚上入眠时,记得将它贴身放置”黎猎户轻声唏嘘,不理睬黎玖一头雾水和问号,推着她的肩头,“睡吧,明日不还要早起么?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黎玖茫然的被退回了屋子,她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却不曾想几乎是刚挨到枕头,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就好像几天几夜不曾入睡了一般的香甜。
那个浅绿色的小葫芦在她腰间安静的垂着,连同那根绳索一起,丝毫看不出什么神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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