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外, 清乐大人站在钟楼上,愣愣望着身前因久坐而磨平的栏杆。
他恍然记起, 曾有两位王族少年时常并肩坐于此处, 或是私语密事、或是唱诵歌谣、或是眺望王庭。
时光难返,物是人非, 如今他再也见不到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庞了。
清乐大人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对自己许诺一般, 喃喃道:“天游,我一定会为你的孩子争取到天浴的……”
梦嵘守在钟楼下, 双眼望着房屋, 焦急地等待着。
可是那人不紧不慢的, 过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 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
万一等会儿掌纪大人带来了族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梦嵘担心完没多久, 空中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帮人, 为首的正是福寿仙族现今的族长, 梦惊鸿。
梦嵘立刻行礼, 高呼道:“族长!”
清乐大人也从钟楼上飞了出来,远远便开始行礼, “族长。”
梦天玺站在梦惊鸿身后,挤眉弄眼地向他示威,好似在叫嚣着自己告状成功了。
清乐大人气得怒哼一声,却也没有当着族长的面争吵。
族长梦惊鸿脸色寻常,看不出半点喜怒, “那人在何处?”
梦司谣早就察觉到了来者的气息,不等清乐大人召唤,便走出了房屋,他不紧不慢地换好鞋靴,这才站到了众人面前。
梦惊鸿或许是整个福寿仙族中身材最为高大壮硕的,跟在他身边的侍从,还有梦天玺等人,都不过只到他肩膀而已。
他穿着金色的华服,束着白色玉冠,眉宽目正,龙威燕颔,神色不怒而威,看上去是一位极难相与之人。
只见他仔细打量梦司谣片刻,嗓音沉沉道:“你就是天游的孩子?”
梦司谣不卑不亢,答:“是。”
下一刻,梦惊鸿直视他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吾不知你来此有何目的,但你血脉力量稀薄,并无伴生长生花,福寿仙族无法承认你拥有王族血脉。”
梦司谣不屑地笑了,或许这个笑容对于他们来说有些嚣张,因为族长梦惊鸿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清乐大人急急上前,“族长,这孩子虽然血脉力量不足,但到底是天游留下的骨血,至少,让他接受一次天浴吧!我想,智祖一定也不会反对此事,否则,又为何会容忍他进入到王庭……”
梦惊鸿狠狠地瞪了过去,“天啸,不必拿智祖当作借口!当初天游擅自离族,本就触犯了族规,理当承受刑罚。如今他人死身灭,无法接受刑罚,但外界常言父债子偿,既然天游的孩子是从外界而来,不如,便替天游受了刑罚吧!”
清乐大人身子一震,失态地喊:“怎可如此,族长三思啊!”
梦嵘想了想,也上前劝阻:“族长……看在司谣大人的面子上……”
“什么司谣大人?梦天游擅自离族的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是福寿仙族的司谣!”梦天玺手指梦嵘,怒斥道:“嵘将军,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情,你还是站到一边去吧!”
“你——”清乐大人见这梦天玺在旁放肆胡言,搅风搅雨,气得胡须直抖,恨不得一胡须扇他脸上。
然而梦司谣脸色未变,开口打断清乐大人的话语,道:“族长所言不错,有道是父债子偿,父亲离世早,我未能尽到一天孝心,既然他还有刑罚未领,自然是由我这个儿子来承受。”
梦惊鸿冷冷一笑,“鞭刑一百,你可想清楚了?!”
鞭刑一百?!
周围众人尽皆瞠目结舌,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福寿仙族的生活无忧无虑,也很少有人触犯族规,几千几万年来,许久未有过这样重的刑罚了!
平日里,不过是十鞭的刑罚就能让触犯族规的族人生不如死,一百鞭的话,怕是尸骨都要被打成肉泥了!
当下梦惊鸿身后的另外一位王族大人立刻上前,谏言道:“族长,刑罚重了。按照族规,天游当初擅自离族,计二十鞭刑,他四十一年未归,逃避刑罚,以三倍量之,也不过六十鞭刑。若真罚他鞭刑一百,无法服众。”
梦嵘第一个支持,道:“律刑大人所言甚是,还请族长三思。”
清乐大人急坏了,少四十也还有六十呢,梦司谣看着如此瘦弱,怎能承受得住?
焦眉苦脸之际,他忽地想到办法,高声道:“族长!我愿辞去清乐之位,还望抵消天游罪责,减少鞭刑!”
那律刑大人还真算了起来,“按照族规,若是天啸愿意以职位相抵,确实能再减免掉三十鞭刑,只需惩罚三十即可。”
梦惊鸿缓了缓脸色,似是在考虑这个数目的可行性。
“不必了!”
梦司谣兀地开口,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就一百鞭刑,但我有一个要求。”
清乐大人脸色大变,“梦司谣!”
然而梦司谣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用外界的礼节向他拜了一拜,“多谢天啸叔的照顾,不过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受到伤害,这刑罚我甘愿领受,还请天啸叔不要阻止我对父亲尽孝。”
梦司谣直起身,毫不畏惧地与梦惊鸿对视,“我要求,带走我父亲曾经居住的房屋,从此后,他与福寿仙族,再无瓜葛。”
梦惊鸿怒极反笑,他活了几万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挑战威严。
“想要带走天游的遗物,你且活下来再说!”
“我当然会活下来,还会比你们活得更好!”梦司谣气死人不偿命,高傲地抬了抬下颚,道:“刑罚场在哪里,带我去!”
言罢,他也不看梦惊鸿的脸色,当先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好小子!”律刑大人觉得他有趣,便亲自为他领路,“来,往这里。”
梦惊鸿气得直接飞身而起,将他们甩在了身后。
清乐大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好一顿捶胸顿足,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望着眼前的房屋痛苦喃喃:“天游,我对不住你啊!”
梦天玺瞥他一眼,宛如一只斗胜的大公鸡,趾高气扬地飞走了。
清乐大人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吩咐梦嵘,“快,你快去刑罚场看着,我马上就来!”
……
刑罚场就在王庭最中央,王座前方。
此时,已经有不少王族的族人聚拢在了周围,他们听说曾经担任司谣之位的天游在外界生下了孩子,如今这孩子来了福寿仙族,还要为天游领受生前的刑罚。
虽然因为血脉的缘故,王族族人不能接受这样一个连伴生长生花都没有的后代,但许多族人还是为他愿意代父受罚的行为感到震惊与感佩。
可能是因为寿数长久吧,虽然父母孩子之间有亲情辈分存在,但在漫长的岁月面前,那几千上万年的年龄差距也算不上什么了。所以,并不会像外界俗世那样,孩子代父母受罚,或者是父母代孩子受罚。
族内族规分明,若有人胆敢触犯,一向是即刻处罚犯事者。
天游的事情,实属意外。
律刑大人已经取出了施行刑罚的工具——飞花鞭。
这鞭子通体纯白,形如梦司谣刚进入福寿仙族时见到的藤蔓,甩动起来,会形成一片长生花的飞花幻影,极美。
也是极伤人的。
梦惊鸿端坐于王座之上,左右侍从百人拱卫在旁,他微微前倾身体,朗声问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梦司谣一言不发,解开了腰带。
衣衫抛掷在旁,他露出了上身白皙劲瘦的肌肉。
多年来的累累伤痕早已痊愈,但留下了淡粉色的疤痕在胸膛后背,不难看,甚至为他增添了几分野性的英气。
周围响起阵阵惊呼,不少族人似在偏向梦司谣说话,言语之中,尽是怜惜之意。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绝顶美貌,迅速俘获了一些族人的好感。
不论是上古之人,还是俗世凡人,爱美之心都是相通的。
律刑大人松了松手腕,开始施刑了。
可能是因为体质不一样的缘故,梦司谣并不觉得有多痛苦,甚至还不如他大战一场受到的伤重。
他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上同辉的日月,将手附上了腰间的乾坤袋。
父亲,您欠福寿仙族的,儿子为您还清了。
从今往后,您可以自由自在地与母亲在天上遨游,福寿仙族只是您的出身地,再也无法束缚您。
梦司谣没难受,可围观的王族族人看不下去了。
“有四十多鞭了吧?族长他竟然还在观刑,都不阻止的吗??”
“智祖在上,先祖在上,我实在无法接受族长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律刑大人就不能漏漏手?打偏几鞭又如何?难道还有族人能指责律刑大人吗?”
似是听到了其他王族族人的声音,梦天玺立刻走到围观众人面前,手托一卷皮册,朗声叱道:“肃静!有话且到面前来说,也好载入我族典籍,流传后代!”
言下之意,再有人唱反调的话,他就会记下不当言论。
没有族人会想留下臭名,此等诛心之语登时就刹住了周围的私语之声。
然而,梦惊鸿的脸色却越发不好了。
他望着熬受鞭刑的梦司谣,神思飘飞,仿佛看到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总是喜欢缠着人玩闹,总有那么多新奇的点子,总爱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语。
梦惊鸿如今已有六万余岁,他在出生时因血脉力量纯粹,而被整个王族直接定为了继任者,所以,他从小便开始接受一个族长应当接受的教导,长成了一个循规蹈矩,不苟言笑的人。
其他族人都畏惧他,不敢接近他,他冷眼望着族人对他顶礼膜拜,对他敬而远之,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能埋藏在心,不可对人言。
只有梦天游,愿意缠着他谈天说地,甚至……胆大地作弄他……
说实话,他并不生气,甚至隐隐有些高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族人平等地看待他,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再是一成不变,而是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谁都不知道,族长梦惊鸿有多关心司谣梦天游,甚至曾将他视为亲弟。
可是梦天游呢,却不识好歹地辜负了他!
想到此处,梦惊鸿情不自禁,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此时,身畔的梦天玺却突然高声惊叫起来:“人呢,人怎么不见了?!”
梦惊鸿皱眉抬头,果然见到刑罚场上空空荡荡,刚才还在承受鞭刑的梦司谣连同施刑的梦天惠都消失了,就连原本被抛掷在地的衣衫也不在了。
就在众人惊愕之时,洁白的灵气花雨漫天洒下,一道悦耳的清吟在所有族人耳边回荡。
“智祖!是智祖带走了那孩子!”
梦惊鸿沉沉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带领王族族人向花雨恭敬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谣谣压根就没受伤,因为有智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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