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仙族与世隔绝至今, 遵循古法、各司其职,世世代代的族人享受着安逸平静的生活, 并没有人经历过绝望和痛苦。哪怕偶然情绪波动, 他们也能很好地控制,万不会失态地涕泗横流。
所以清乐大人与梦嵘不明白, 为什么梦司谣会泪流满面。
梦嵘皱着眉, 胡乱地伸手在怀里摸索, 最后摸出了一块干净的丝巾,递到了梦司谣面前, “……擦擦吧。”
梦司谣没接, 他背过身走到一边, 取出乾坤袋里的灵液, 倒在掌心拍到脸上。
灵液是特制的,具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一阵清爽的凉意在脸上漫开, 霎时就让梦司谣的情绪镇定不少。
他就着衣袖擦干脸, 这才转回身询问清乐大人:“请问我父亲的名字, 是如何书写的?”
不曾想,身后的二人在见到他转过身后, 脸颊肌肉抽动,齐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的脸……”
“嗯?”梦司谣凝出一面灵力镜子,青色的镜面映照着他的脸庞,隐约显示出肤色斑驳的痕迹,像是一只大花猫。
是灵液的原因, 溶解了他脸上部分矿石晶粉,露出了他原本的白皙肌肤。
既然被发现了,那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梦司谣说了句:“稍等”,便取出更多灵液,清洗了露在外面的皮肤。
空气中仿佛还徘徊着灵液的淡淡药香,当清乐大人见到梦司谣的真正容貌,终于彻底相信了他的身世。
“你的侧脸跟你父亲像极了,不过,他的轮廓更加英气一些。”
清乐大人慈爱地笑了笑,另一边的梦嵘却看直了眼,发现梦司谣盯着自己,呼吸陡然紊乱了几分,他不自然地转开脸,却又忍不住悄悄撇过眼来。
梦司谣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追问道:“刚才的问题,您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白色花瓣从袖中飘飞而出,清乐大人伸出手,托住了花瓣形成的两枚古字,道:“你的父亲,叫做梦天游。”
原来是‘天游’,梦司谣微动双唇,念了念,觉得这名字与他的父亲倒也相配。
“天游虽然在王庭内长大,却生了与其他王族族人截然不同的活泼性情。他不喜其他王族整日沉闷无趣,总缠着他们玩闹说笑,可其他王族族人又不如他聪慧灵巧,时常听不明白他说的话语,到最后,别人都怕他找自己聊天,一见他就掉头跑。”
清乐大人想起往事,眸中也带了些许温柔怀念之意,“可每逢祭典之时,天游都要身着华服当着王族众人面前唱诵祭谣,那些人再怎么不想理会他,也只能老实站在那里,如今记起他们脸上的神情,依然觉得好笑……”
“而我,可能是因为从小便与他在一处,听多了他絮叨,稍稍比其他族人更能理解他一些……至少曾经,我是这样认为的。”
清乐大人望向台基外侧的摇曳花海,忽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我到底是无法理解天游的心愿,那时候的他,应当是很孤独的吧?”
梦嵘并未听说过这些族中旧事,看看清乐大人,又看看梦司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梦司谣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为什么我的父亲会离开福寿仙族?”
长须轻轻摆动,清乐大人的脸色并不算好看,沉默良久,他才说:“天游……是自己离开的。”
他转过身,定定注视着梦司谣的眼睛,“你的父亲,他无法忍受福寿仙族千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他向往自由,向往外面的世界,在查阅无数典籍后,在一次祭典结束后,离开了福寿仙族。”
梦司谣突然一阵心痛,忍不住反问:“不是说智祖无处不在吗?为什么智祖不阻止我的父亲?而是任由他……”
任由他离开。
如果父亲没有离开福寿仙族,就不会遇上危险,也不会被捉到豢奴场,被逼着配种。
当然,那样的话,这个世上也不会梦司谣了。
但梦司谣不在乎,如果说换回父母一世安康的代价是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
可惜,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作再多的假设,也不过是多添几分痛苦。
“智祖……”清乐大人似是动容,语气也恭谨许多,“天游离开后,族长与我们几位任职的王族讨论过此事,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天游在最后一次祭典中,得到了智祖的允许。”
“智祖允许他离开福寿仙族,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是么?梦司谣扯扯嘴角,凄凉地笑了起来。
清乐大人哀叹一声,拂手解开房屋周围的禁制,从怀中摸出一把铜制的长钥匙,插入了门锁之中。
吱呀——
尘封多年的房门被打开,扬起细尘飞舞在日月的辉光下,恍如为门后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梦司谣按捺着紧张激动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到门前,在将要跨入其中的时候,却又缩回了脚。
他蹲下身,脱掉鞋靴,整齐地摆在门口,只穿着白袜走了进去。
迎面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副巨大的《天宇九方堪舆图》,材质是一种特殊的白布。或许是无人养护扫尘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好几处都微微发黄了。
堪舆图上画着大陆海洋、山川河流,每一块区域都十分详细地标注着名字,用词肆意,一些注解难免有着夸张的嫌疑。但从那矫若惊龙、大气磅礴的笔锋中可以看出,绘制之人一定是心往四海、胸怀世界的洒脱性情。
梦司谣看到,堪舆图的左侧方标了一行小字。
——天波渺福寿仙族司谣梦天游绘。
原来是父亲绘制的。
整个房屋被两座高大的书架分隔成了三个部分,梦司谣现在所站的位置,正中墙上是巨幅堪舆图,下方是一张白色长供桌,上面摆着形状类似长生花的供牌,供桌前摆了软椅和茶几,早就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两座书架上摆满了卷轴和书册,梦司谣走近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功法秘技之类的典籍,反而都是地理古图、风俗人物考、志怪谱之类的罕见古书。
梦司谣缓缓走过书架,像是走过了那段父亲在房屋内苦读古书的岁月。
面对堪舆图的左手书架后交错挂着白色的帐幔,掀开帐幔,可以见到一张椭圆形的青白色石床,床铺整齐,毫无褶皱,一如拥有者当日离开时的样子。
梦司谣在床上坐了坐,不经意地抬眼,发现床帐内部顶端悬着竹制的风铃,每一块竹片上都画着简单的风景,轻轻拨动,就能看到那些风景在眼前徐徐流转。
父亲他……怪不得会离开福寿仙族呢。
梦司谣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起身走到了最后一块地方。
右手书架后,是一处工作间,摆满了手工制作的各式小玩意儿。
有俗世凡人孩童常玩的木马玩具……不过梦天游做的是长着翅膀的小石狼,轻轻伸手按动狼头,那小石狼便自己前俯后仰地摇晃了起来。
有编到一半的秋千藤椅、几个没收尾的藤球,还有一小座精巧的、类似撞钟的东西。
靠窗的桌上摆了好些小木人,脸上画着不同色彩的表情,仿佛在静静地注视着来到此地的人。
小木人的身下压着一本皮质的札记,梦司谣轻轻抽出札记翻阅,发现这是父亲的日记:
“夏月十。
今日上午无事,去找天啸,发现他正坐在王庭外发呆。
我问天啸是否有心事,他谈起了自己最近喜欢上了一个普通族人,但他身为未来的清乐大人,族长肯定不会同意他与普通族人结亲。
对于情爱一事,我并不了解,也没有任何能帮他的地方,只能陪他坐了一上午。见他愁,我也愁,不过我愁的并不是王族族人与普通族人的区别,我愁的是一旦结亲,便再也无法离开这里。因为有了伴侣,就必须要对伴侣负责……”
……
“初秋二十二。
今日天啸要与心仪之人表明心意,托我在旁策应,见机抛撒鲜花灵果。我自觉此计不妥,不如在他二人相见之时,我于远方树林中唱诵情歌,让他们心有所感,成就好事。
不曾想那美人却循着歌声而来,差点坏了天啸大计,天啸匆匆将她送走,于长生花海中追打于我,族长来寻时,我二人竟绕了花海十圈有余……”
最下方还涂涂抹抹写了一句话,“天啸,对不住了!下次我一定好好抛撒鲜花灵果!”
梦司谣笑了,可再往后翻去,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暮春三。
近日,我一直在想将来之事。我会与什么样的女子成为伴侣,又会生下什么样的孩子?
可恶!都怪那个梦天玺,竟然一口气生出三个宝宝!他明明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可他的宝宝竟然会那么可爱,瞧得我都心软了,脑子里也乱糟糟得一直在想上面的问题……”
……
“暮春九。
我参阅了风俗考,本打算做些玩具送给梦天玺的宝宝,但是可恶的梦天玺竟然嘲讽我,说从我出生到现在都没人跟我告爱求亲,往日王族内称我第一美男子也不过是别人的拍马之词,气得我直接砸了做好的玩具。
还是天啸好,跑来安慰我,说我只要平日里少跟别人说些想离开福寿仙族的话,少说些外面的风土人情,其实王族内还是有很多女子觉得我不错的。唉,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
“暮春三十。
五年一度的祭典快到了,王族又要忙起来,族长过几天又会抓我去练习祭谣,想想还真是烦人啊!
今天我重新开工,不过这一回是帮我将来的宝宝做玩具。不知道是男宝还是女宝,希望会喜欢父亲我做的东西呢!
啊!!!没有伴侣却自称父亲,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下方画了一个吐舌的笑脸,十分简洁,但梦司谣知道,这是父亲的自画像。
指尖摩挲着笑脸,一滴滚烫的泪珠落下,‘哒’的一声,落在了梦司谣的手背上。
后面还有很多空页,然而,札记却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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