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糖味

    对于书院里绝大多数女学生来说, 算字科都是学而不精的一科, 在六科常科试之中, 这也是开考频率最低的一科,往往五六年才会有一次。

    如果卫章问的是以前的方田术衰分术,乃至天元术,霍宴都能回答他, 但他问的偏偏是垛积术中的方形垛积求和式, 算字科本来就不是霍宴的强项, 她自己都没接触过垛积术,哪里还能教得了卫章这道题怎么解。

    偏卫章一无所觉, 站在霍宴跟前仰首期盼, 仿佛笃定了她可以教他一样。

    霍宴默不作声地将他递过来那张抄了算题的纸接在手里,又看了两眼,才道, “一时半会说不清, 回去写给你。”

    卫章不疑有他,天元术那些算题也是每次算起来摆算筹都得摊满桌, 在纸上下笔演算更是得费上版宣几大张,他觉得光这么说着估计是说不清, “好。”

    那天下午, 霍宴难得没卡着夫子前后脚的时辰来到见悟堂,她提早来到见悟堂,走到了徐煜的桌案前,扔下来一张纸。

    徐煜没有什么和霍宴单独相处的经验, 上一次近距离接触还是分组抽签被霍宴换签换去了顾允书那里的时候,这会见霍宴就这么把她前面位置上那人的椅子拖过来坐在了自己案前,被吓得不轻,屁股像是坐到了针毡,声音都结巴了,“霍、霍少,有,有什么吩咐?”

    书院里专攻算字科的学生极少,但也有那么一两个,徐煜就是一个,她已经在眠山书院读了好几年,前几年的常科试都没有算字科开考,她也一直都没有下场过。

    霍宴指了指她放在桌案上那张纸,言简意赅,“怎么解?”

    徐煜低头一看,发现是一道垛积术的算题,程夫子在课上一般不会讲到这个程度,不过像她这样专攻算字科的学生,私底下肯定向夫子请教过,虽然不解霍宴为什么会来问这个,但还是半结巴着给霍宴讲了算式。

    “下方计数加一,下方计数加半,与下方计数三者相乘,分三取一。”

    霍宴皱眉,“我不要现成的算式,怎么推演出来的?”

    徐煜就差给她跪下了,“对、对不起,霍少,我课业不精,没、没这个水平。”

    这题是程楠留给卫章的,霍宴没想着去找程楠,她也没再为难徐煜,拿回纸便走了。

    徐煜缓过气来没忍住和她后面那人低声谈论道,“你说霍宴一个经字科能在山长手里拿上上等的人怎么突然想不开要改攻算字科了?”

    “你怎么不说她还从来不把操行评定放在眼里,不然她怎么是霍宴呢?”

    霍宴过了两天也没给他答复,卫章也不急,他闲下来时手里还有其他算题在琢磨,他越来越能明白叶夫子曾经那些话,因为接触越多,越是觉得算字一术,远远不是他曾经想当然的以为就是拿着算盘加减算账,其中精妙,他怕是一辈子都钻研不透。

    宋小小这天向叶晗告假下了趟山,他那钱袋后来一面绣了图案,另一面绣了两行六字散句,不算工整,但是家里之前和他说了对方的名字,他花了点心思嵌了进去。

    钱袋做完后就捎回家里给送去了,似乎很合对方心意,对方家里提出来想让两人相看一下,也不用刻意,就让宋小小和家人去对方当掌柜的酒楼吃顿饭,期间互相见上一面。

    这年头盲婚哑嫁听凭媒人一张嘴的不少,像这样订亲前互相先见一见面的会更多一些,宋小小下山去了一天,回来的时候看他那样子似乎这事是成了。

    果然没几天,宋小小就在息夜轩的小院里和其他男孩说他要离开书院了,虽然接下来三书六礼到成亲还有不少时日,但他也有许多事需要准备,没法再留在书院了。

    宋小小去向叶晗辞别的时候叶晗并不算意外,年龄关系,他已经料到这些男孩随时有可能因为嫁人之类的原因而离开。

    宋小小走之前给和他关系好的几个男孩都送了他亲手做的礼物,送卫章的是一个给他放算筹的袋子,比原先帮卫章做过的那个更厚实也更漂亮,卫章收到后就换了过来。

    虽然离别让人不舍,但宋小小看着对要嫁的女人很有好感,他们还是更为他感到高兴。

    九月眼瞅着就要过去,叶晗这天和谢光说他想挑个日子,再开一次山门,收些男学生。

    谢光一愣,“还收?”

    叶晗道,“最近有好几次有人来书院打听是不是还会再开山门收男学生,我想着息夜轩空房间还不少,见悟堂也还空着许多书案,干脆再开一次山门。说起来,这件事我还得谢谢你。”

    谢光不解,“谢我什么?”

    “你那天不是让他们一起下山送吉字,提醒人防山火?那么些男孩子穿着书生服,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当时在县衙前贴了公告,但还是有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你这么帮我一宣扬,倒是更多人知道眠山书院现在收男学生了。”

    叶晗看谢光听完一脸懵,还是和她说了实话,他说的事不算是主要原因,会来打听的人其实主要和宋小小有关。

    宋小小家里相看的那个酒楼掌柜确实是个香饽饽,好些媒人和家里有适龄男孩的人家都盯着,宋小小不管是个头长相还是其他在外人眼里看来都不算出众,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人的眼,后来有人去打听下来,说主要是因为宋小小能识文断字。

    那女人年纪轻轻能当上掌柜,肚子里自然也是有些文墨的,之前也相看过几个男人,但都没能成,直到遇上宋小小。宋小小不仅手巧脾气好,钱袋上嵌了她名字的绣字就让她十分惊喜,一见面说起话来还能接得上她的思路,能聊得来,那女人当场就看上了人。

    这世上觉得男人不该读什么书不该有自己的思想就应该以妻为天的女人占了多数,不然当年张道年的卑诫论也不会有那么多拥簇者,但希望自己的男人不是应声虫的女人也不少,只能说宋小小遇上的就是后者。

    这事传了开去,有些人家听说了就想着不如也让家里男儿来书院学些书墨。

    谢光叹气,“你看,我当初反对你收男学生就是这个原因,我知道你本意并非如此,但不管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最后这也不过只是变成一种嫁人的筹码。”

    叶晗一笑,“我已经不是年轻时会钻牛角尖的性子了,就算只是成了嫁人的筹码,能让他们嫁得好些也没什么不好。”他微微抬眸看向了窗外,“我只求什么时候能开一次恩科试,哪怕只是一次,也一定可以最大程度地改变世人的想法。”

    叶晗回忆起了往事,眼眶略有些发红,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温司兰和京都那么多旧友,他们写了许许多多的文章,拿了往年常科试的试题来做,借着家中人脉往上呈,付出了无数努力,只希望圣上能开一次恩科,一次专为天下男子所设的恩科试,只是终究还是败了。卑诫论没能推行都靠了谢光和其他那些反对者,还指望什么恩科试。

    可能有生之年,他都无法看得到。

    谢光想安慰他又无从安慰起,只能默许了他再开山门招男学生的行为。

    叶晗又写了一张开山门收男学生的告示,卫章想着明天旬假日他正好顺便去郑家看下卫念,自告奋勇接了去贴告示的活。

    县衙前的告示栏不是想贴就能贴上去的,两个守在旁边的衙差检查了卫章拿来那告示上眠山书院的印鉴,才给他贴了上去。

    贴完告示便有不少人凑上来看,看完不免讨论,卫章走出去的时候好些人都在谈论眠山书院又要开山门一事,不过他听见有两个人在说别的事,提到了劫匪的字眼,他拐到了一耳朵,听见其中一人感慨,“也是可怜人,做什么不好非要铤而走险,眼下没个十几二十年的是出不来了。”

    卫章没再能听到其他,他去郑家看卫念的时候问了一句,是不是前些日子劫持肖家公子的案子已结有了结果,卫念倒是清楚,和他讲了前因后果。

    当日那些劫匪审问下来发现都是金蟾河谷人士,这种巧合本就不寻常,牵扯下去,就发现肖家的云香被劫原只是一出戏,当时谢光施压,两县县丞首肯,要肖家将云香草收成全都赔给金蟾河谷无妄受了捞灾的百姓,肖家不愿出这笔赔偿,动了歪脑筋,上演了一出云香被劫的戏。

    而那些云香,早就暗地里混在肖家的其他货物中,运往京都去了。

    金蟾河谷的百姓上门要赔偿时,肖家便耍赖,说当初定的是用云香草收成来赔偿,如今肖家云香被劫一事人尽皆知,云香草并无收成,那自然也没有赔偿一说。

    金蟾河谷属于安阳县境内,告官自然是告上安阳县县衙,晁显同肖家并无交情,倒不至于有什么偏私,只是当时掘堤一事肖家已经推了那表小姐出来伏法,案子已结,赔偿一事说白了是谢光施压后才有的,当时立下的字据也确实写明是用云香草的收成。

    只是谁都清楚谢光的本意只是要肖家赔偿,因为赔偿总得有个具体数目,当时肖家掘堤既然是为了云香草就说了用云香草的收成,谁想肖家故意玩文字游戏偷换概念,肖家又是黎平县人士,不归晁显管,晁显也拿她没有办法。但晁显也确实怠政,没有再积极同黎平县县丞去商议此事。

    导致金蟾河谷那些百姓觉得状告无门,便有偏激的一起劫了肖家公子,逼着肖家拿钱来赎人。

    “那现在呢?”

    “肖家赔了钱,劫匪进了牢,尘埃落定,还能怎么样?”卫念叹道,“虽然可怜,但偏要选了这么一条路,若不重罚,世人效仿岂不乱了套了。”

    卫章听了也叹息,他想这大概就是书院法字科夫子偶尔给他们上小课时所说的法与情理的矛盾冲突了吧。

    卫念用前些日子采的桂花做了些松子糖,卫章在他那里吃了一嘴桂花甜味,回了书院往器物房和马厩去都没找到霍宴,想着现在天色还早不如去趟养性阁,那日程夫子说的三楼孤本演段图都不能往外借,干脆去临摹抄录下来,回去慢慢看。

    卫章往养性阁三楼去了,今天是旬假日,养性阁里人不多,一楼还有些人在书案那里读书,三楼都是些孤本藏本,这会一个人也没有,卫章便去找了演段图,在书案后盘腿坐下,一点点抄录。

    卫章不知道他进了养性阁没多久,霍宴也走了进来,她在楼下呆了好一会,翻了几本算术书,垛积术中关于各形垛积的求和算式倒是有,但没有能看出来到底是如何推演出来的过程。

    霍宴想了想,抬步上了楼,想看看能不能在三楼的藏本中找到答案。

    霍宴走上三楼的时候,卫章刚抄录完一张演段图,他正在书架中间的过道里,蹲在那里从底层搁板上拿了一份卷轴打开。

    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刚好霍宴走到过道的尽头,一眼看见卫章蹲着的背影,停在了那里。

    卫章惊喜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卫章和她隔着过道四目相对,突然就想起了半年前的有天夜里,霍宴被谢光罚在养性阁抄夜书,他过来找她,也是这样在书架中间的过道尽头看见了霍宴,只是心情大不一样。

    霍宴看见卫章就知道她今天来找答案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她走到卫章身后,低头看他手里打开的卷轴,“看什么呢?”

    卫章起身递给她看,霍宴靠近看了眼,突然吸了下鼻子,“什么味道?”

    卫章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味道啊。”

    霍宴凑到他颈边嗅了嗅,啧了一声,“一股甜味。”

    “要么是在我爹那里吃的桂花松子糖的味道?”卫章说完放下卷轴张嘴往自己手心呼了口气,“不过都这么会了还会有味道?”

    霍宴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低声道,“我闻闻。”

    卫章把手心递给她,但是霍宴按下了他的手,她俯身平视着卫章,两人的脸近得只剩一指的距离,互相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卫章已经反应过来她说的闻是要闻他嘴里的糖味,他呐呐了两声,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霍宴的嘴唇上。

    霍宴唇色浅淡,而且有些薄,卫章想到很多人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就生了恶胆出来,凑上去在那嘴角咬了一下。

    咬完他就后悔了,转头撒腿就要跑,不过霍宴不想让他跑走的时候,他通常都逃不掉,他被霍宴扣着腰往回一带,压在了背后的书架上。

    “我都还没尝出味道来,你就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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