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书看着手里那张一字未落的白纸, 讶然之中夹杂着一丝不敢置信, 谢云瓷在试探她?
她抬起眼, 跟前的少年也在看着她,眉眼清冷,白色的樱桃花在一阵风中簌簌飘散,飘得最远的几片花瓣落在他身上, 像是有雪花落在他发梢肩头, 一如当年她初至眠山, 在冬日初雪中初见他那时。
为何要试探,又是在试探什么?顾允书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知从何时起, 她就没有了随心所欲的权利,韬光养晦四个字时刻高悬在头顶,她藏惯了也躲惯了, 不管是锋芒是情绪还是其他, 但这一回,却突然想豁出去试一次。
“你那日问我, 瓷应该对什么…书中自有酌醁瓷,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觉得, 瓷对书, 可好?”
谢云瓷没有回答她,他说,“书中还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
顾允书愣了愣, 她其实没太懂谢云瓷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下意识道,“这本书中,只有酌醁瓷。”
谢云瓷微微低下头抿了下嘴角,顾允书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敢再追问,谢云瓷从她身边走过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听见他低声道,“一点都不工整。”
没等她一颗心坠下去,他又补了一句,“但我喜欢这个对仗。”
赏诗会后来发生了什么,斗了哪些诗,顾允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一刻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要不是晚上要和霍宴商议正事,她只想拉着霍宴去找地方痛饮大醉一场。
常科试尘埃落定,谢光和书院其他落榜的学生不日就要踏上回程。书院里有那么多男学生需要授课,不可能一直让温司兰一人撑着,叶晗自然也要回去。
他这次回京都一开始确实有意撮合谢云瓷和叶雨陶,但两人之间互相都没什么超越了姐弟情之外的意思,叶晗也不可能强求。但京都毕竟是才俊齐聚之地,真要考虑婚嫁之事,留在京都肯定胜过安阳偏隅一县之地。
叶晗问过谢云瓷和卫章两人也是要留在京都的意思,便把他二人交托给了叶府的当家主君,自己则打算先回安阳,过段时间再来京都。
叶晗看着他二人身上的青丝络,心下不免感慨万千,他从未和他们说过春晖斋一事,但谢云瓷和卫章仍然加入了他当年和旧友创立的春晖斋,走上了他当年的旧路,冥冥之中,可能自有天意。
叶晗和谢光一起回了眠山书院,此时已经过了立夏,天气越发转暖,京都城里的男子们有许多都穿上了各式襦裙,上衫有直领、交领,有紧窄小袖也有阔大水袖,下裙的样式更多,齐腰、高腰、落膝、曳地、多幅、深褶,腰间系带,挂着各种各样的配饰,还有一些特殊的裙式,像是裙角缀铃的响铃裙,走动时会有清脆的铃铛声一下下作响。
叶府的当家主君是叶雨陶的父亲,他本就为人宽厚,再加上当年嫁入叶家时叶晗还未出嫁,两人感情不错,对待谢云瓷和卫章自然也上心,过了立夏就有绣坊的人上门来给两人裁衣做了几身襦裙,其中还有一身正是如今京都城里十分流行的响铃裙。
卫章还是不太习惯穿襦裙,他每日除了和谢云瓷一起偶尔逛街市、庙会、节气活动,便是去春晖斋。
方季夏整天对他们冷嘲热讽,和苏有思对呛,他自诩出身权贵,习惯了环佩诗社把成员分三六九等那一套,所以最是看不上卫章。
自打在春晖斋见卫章算题后他就拿来了一本鲜少有印刷或是抄录版本传世的古法算经修订增补本,这是藏于太学府的孤本,方季夏大姨是太学府正府监,方家府上才会有抄录版本,方季夏拿了这书来便是为了刁难卫章,整天拿书上的算题考他。
几天过后方季夏发现卫章压根没觉得这是刁难,每天望眼欲穿就等着他出题,蔫蔫地把那本书送给了卫章,后来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
四月中旬,新旧明生入朝参加金殿选试,各科明生分批入殿考查时务策论。
经字科是第一批入殿的,到了那天傍晚,许多朝臣都得了消息,承乾帝居然在经字科的明生之中钦点了一个禁军副统领。
再一细打听,就会知道,正是那个经、射二科的双头名,射字科入禁军是常规,但从来没有过直接空降成副统领的。
禁军军衙位于京都城北面,离北城门牌楼不远,被称为北衙,下面分了十六支队伍,又被称为北门十六军、十六卫。
禁军统领带着其中四军负责皇宫内外的守卫,另外两个副统领则负责京都城内布防,以东西向的五凤大道为分界线,分别带领六军负责南北半城的布防,按月轮换,包括守卫治安,日间、夜间巡防,执行禁令,缉捕,救火等等。
往年金殿钦点射字科入仕也最多就是上任十六卫之一的队长、副队长。
没几天就陆续有许多折子送到承乾帝跟前,认为禁军掌京都布防,副统领一职兹事体大,实在不应该让一个新明生来担此重任。
霍中廷更是在承乾帝跟前长跪不起,口口声声折煞微臣,小女难堪此大任。
这些后续霍宴都猜得到,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承乾帝不是能被轻易说服朝令夕改的帝王,她能在金殿上作出这个决定就说明是早就已经打定的主意。
且不说别的,因着霍宴在平野山救过驾,承乾帝对她比旁人多了一份天然的信任,山火之事交给了霍中廷彻查,一直没查出什么结果来,承乾帝未对霍中廷起疑,很大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她那次救驾。
所以霍宴一直都知道,拜霍中廷当日弃了她这条命的图谋所赐,对她来说,要得到承乾帝的信任不难,可惜对她而言这远远不够,只有彻底扳倒太女,她才有生路。
平野山的山火来得蹊跷,其实早在霍宴投诚之前,褚朝辞那边就怀疑过太女,只是无凭无据以此攻诘太女,反而只会招来承乾帝的反感。
褚朝辞已经暗中派了人前往平野山试图找到一些痕迹,不过以霍中廷一贯的谨慎,她们未必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承乾帝不清楚霍中廷与霍宴母女嫌隙,还安抚了霍中廷几句,说虎母无犬女,让她无需多虑。
霍宴在金殿选试过后的第二天就领了官服去禁军军衙报道,她的上司禁军统领马巍是承乾帝的心腹,看着是个直肠子的粗人,其实粗中有细,否则承乾帝也不会放心让她负责京畿重地的守卫。
前阵子朝上争锋相斗后禁军两个副统领有了一个缺位,都是马巍兼顾,同时由六卫队长中资历最老的两个共同负责半城布防。
霍宴突然空降,她年纪又轻,底下自然许多不服。对霍宴来说,玩谋略可以,以武服人也可以,在北衙的环境下,后者相比起来自然会更容易,都不用耗太多时间,不到半个月她就把底下六卫收拾了个服服帖帖。
她也不回霍家,直接就住在北衙,马巍忙起来也经常住北衙,有时候遇上了两人会一起出去喝上一杯。
马巍喝高时拍着她的肩膀感慨,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在试探,“禁军从未出过这么年轻的副统领,陛下看重你,你只要一心忠于陛下,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天马巍喝得不多,倒是没提前途不前途,而是交代霍宴,“马上就是端午了,届时街市庙会,人潮混杂,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各处巡防。”
但凡城内有节令活动的时候,禁军布防总是最忙碌的时候。
今年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正好是夏至,往年也总是在夏至前后,天气潮热,又多毒虫,人们容易生病,大梁崇佛,端午于佛教而言是一个重要节令,这天往往会大行法事祈福,驱邪祟,防百病。
京都圣慈寺在端午这天一早,就在寺前的圣慈河会有一个大型的放生仪式,会有许多信客带着鱼虾龟鳖之类过来放生,之后行法事,派素斋,晚上会有端午庙会。
因着端午法事主要是为了驱鬼,驱邪祟,这天入夜后的庙会上很多人都会带上鬼怪面具,回家前将鬼怪面具毁去,取驱除了百鬼邪祟之意。
响铃也有驱祟之意,所以这天许多男子都会穿上响铃裙,庙会上此起彼伏的清脆金铃声叮当作响,是道难得一见的景象。
卫章和谢云瓷一起去了庙会,他带着青面獠牙的小鬼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和下颌,身上也顺应习俗穿上了响铃裙。
这两身响铃裙用的都是京都城里如今正流行的透染布料,从领口向下,色彩由浅至深渐变,上襦竖领斜襟,水袖阔大,裙角缀着十二枚细小的黄铜铃铛,响铃裙质地垂坠,倒是和长衫下半身的感觉区别不太大,卫章在里头穿了条纱裤,还算不别扭。
卫章和谢云瓷刚在摊前看完一场木偶戏,正从那摊前离开往前走去,他没看见,有一个穿着禁军红黑色戎服的女人从不远处几步走到了他身后。
庙会附近时常能看到夜间巡防的禁军兵丁,并不奇怪,这女人走过来时惹眼是因为她穿着戎服长腿迈步时气势凌人,面无表情的俊颜显得冷酷又禁欲,导致周围面具下的一双双眼睛都把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她从背后喊住了正一无所觉往前走的卫章,“这位公子…”
卫章听见这声音就回过了头,面具挡去了他的神情,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惊喜。
“…你刚才丢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我带你去取。”
谢云瓷推了卫章一下,“快去吧,我就在这边附近逛逛。”
卫章跟着她穿过人潮涌动的街市,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条灯火阑珊铺门紧闭的冷清街道上,她一停下脚步侧身卫章就揪着她的腰带仰头道,“我丢了什么?”
霍宴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
霍宴其实不用亲自巡防,不过她有意更了解京畿布防,这些日子都亲力亲为出来巡防,这会正好换防下来。
她刚才不经意看见一道背景,身形和走路姿势都特别像卫章,但却穿着响铃裙,她没敢一下子确认,再细看之下就觉得实在太像,发间垂落着红绳白玉平安扣,偏头和身边人讲话时更能看到那个面具,就是他曾说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带的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所以霍宴快步追上去叫住了他。
霍宴抬手把他的面具推了上去,就那么松垮垮带在头上,她按着卫章的肩膀把他在自己跟前转了一个圈,在铃铛的叮当声中突然发出了一声笑。
卫章被转了一圈,站定后不解地看向她,她没再笑出声,但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卫章问她,“你笑什么?”
霍宴没说话,视线落在他身上,卫章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这么穿是不是很奇怪?”
霍宴又低笑了一声,慢慢道,“我想…脱了它。”
卫章唔了一声,“你也觉得很奇怪啊,我也有点不习惯,不过铃铛的声音还挺好听。”
霍宴抬起手像是想摸他的头,不过面具挂在头上,她的手顺势落在他脸上,掌心覆在他脸侧,指腹在他眼睛下面摩挲了两下,“不奇怪,不过真要不习惯就不用穿了,你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顿了顿,她又道,“反正早晚都要脱了。”
卫章突然反应过来,霍宴嘴里说的脱了它压根就不会是什么正经话,她根本就不是在说这衣服适合不适合他,她就是在说想扒光他。
卫章特别想踩她,只是多日未见,到底还是想念占了上风,他扑进怀里抱住了她的腰,本想叫霍姐姐,话到嘴边变成了,“霍、狗头。”
霍宴捏了下他的耳朵,“我惹你了?”
卫章闷声道,“没。”
霍宴捏他耳朵的手往下抚过他侧脸下颌处的肌肤,用指尖轻轻刮弄,酥痒得卫章颤了一下。
霍宴放轻了声音,“那就是想被堵嘴了?”
卫章把脸埋得更用力更深了一些没说话,默认的意思很明显,霍宴每次都被他这些勾人的小动作小心思弄得心里软成一团,恨不能把他彻彻底底揉进身体里。
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握着他的肩膀低头极尽温柔地亲吻他。
霍宴穿着这身戎服不好在这里停留太久,片刻温存后把卫章送回了之前的地方,卫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眼神复杂,心里酸甜交杂。
霍宴的的隐忍他不可能一无所觉,自从来了京都只要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就避着同他接近,偶尔的亲近都如同偷情一般,除了怕她的靠近会给他带来危险再没有其他解释。
她总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一个人扛着所有,只让他不要压抑了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要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卫章把手伸到面具后面擦了擦眼睛,他其实特别想对霍宴说,你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想和你站在一起,想保护你。
但他有种感觉,霍宴隐忍的原因,不是他平时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是他远远无法触及到的程度,他更怕自己给她拖后题,给她带来危险。
过了夏至昼长夜短,天亮的很早,禁军的换防时辰也有所调整,这天凌晨,霍宴回到北衙换下戎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后又离开了北衙,天亮的时候,她来到了弄墨台。
弄墨台如今没有常科试之前那般热闹,不过这里仍然有不少未能通过金殿选试的明生,以及来京都求学打算备考明年常科试的学生。
霍宴进了天香居二楼一个靠角落的小隔间,半个时辰后,顾允书也出现在了这个隔间里。
桌上只有茶水和花生,顾允书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干后道,“昨天大朝会一直参你那个监察院的石大人是四殿下的人,不过她对外一直是这种六亲不认的风格,而且陛下金殿选试上破格授官,你最近处在风口浪尖,与其让别人来针对,不如自己人上。”
禁军的正副统领品级不低,但不同于其他官职,她们只有每个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才上朝,平日里并不上朝,若有紧急事件,皇帝会单独亲自召见。
霍宴看起来并不意外,“猜到了。”
“这你也能猜到?”
霍宴道,“参了半天没一条真能让陛下发落我的,气势汹涌其实全是废话,她要不是个蠢的就是故意的。”
顾允书闻言一笑,霍宴道,“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为何事?”
“几天前我白日在城中巡防时,见到了一个让我十分意外的人。”
顾允书听她的意思,这人似乎两人都认得,“是谁?”
“杜麒。”
“六钧社那个杜麒?”
霍宴点头,“我总觉得这人城府很深,她出现在京都让我觉得并非偶然,我找人跟了她,接下来几天里,她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这京都城里的民间弓箭社,和她的六钧社差不多,规模不大,所以在被允许存在的范畴内,没有被官府盯上。另一个,是南郊那五个官署作坊。”
顾允书一惊,“兵部军备司下面的军备作坊。”
“所以我觉得蹊跷,我已经派人潜入了那个弓箭社,目前还没什么消息,我的人不方便出京都,我想你派个人去平州,查一查这个杜麒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居然爆手速了
我虎头当然会是制胜关键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